魏晋风度与文人的一往有深情

圣人有情还是无情?

魏晋士人们也曾为此争论过,名士何晏认为圣人无情,因为人生中的很多争斗甚至悲剧都是因情而起,如果圣人也有情,那他也会被情所困扰,那就难以成为完美的人了。

王弼却认为圣人是有情的,圣人高于常人的地方在“神明茂”——智慧超群,同于常人的地方在“哀乐以应物”——五情同,“情”是人的“自然之性”,只不过圣人的情不偏激,不会为情所困扰,所以“圣人有情而不为情所累”。

孰是孰非呢?

反正多数魏晋名士是倾向于王弼的“圣人有情”论的,因为他们自己对人、对万物也都怀着一腔深情,如果要让他们去向一个无情的圣人学习无情,是万万难以想象和接受的。

关于“情”,魏晋人最喜欢的一句话出自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

王戎不幸丧子,山涛的儿子山简去慰问(王戎比山涛小29岁,所以山涛的儿子跟他差不多大),山简看到王戎“悲不自胜”,悲哀得简直无法控制自己,便安慰他说:“孩抱中物,何至于此!”

孩子么,怀抱中的东西,你何必为他悲伤至此呢,山简应不是要故意洒脱,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安慰才好,便故意将事情说的淡一些。

但王戎无法接受这种说辞,他回道:“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王戎说,圣人自然是能不为情所累,下等人又不懂情是什么,人间之情正是在我们这类人身上最浓厚。

在他这里,情感丰富是一件可骄傲的事情,他并不以自己没有做到圣人那样不为情累而惭愧,反而觉得“深情”正是“我辈”之特征,像我这样的人,就是要深情;像我这样的人,才配有深情。

山简本来是来安慰王戎的,最后反被王戎说服了,两个人抱团一起伤心。

后来王戎在吏部尚书任上“以母忧去职”,母亲去世回家丁忧,按照古礼,守孝期间应当“以礼自持”,饮食住行等都要有所限制,但王戎根本不睬这套。

他照样饮酒食肉、观弈游玩,同时丧母的另一位名士和峤行为与王戎完全相反,吃饭要“量米而食”,就连怎么哭都按照礼节规规矩矩的,守礼非常严格。

晋武帝司马炎听说后担忧地对大臣刘毅说,和峤守礼如此严格,身体会不会吃不消?

刘毅却说:“和峤守丧礼数是很周全,但他精神却不错,未见他身体有什么不妥;倒是看上去不守礼法的王戎,因为过度悲哀,现在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了。陛下真正要担忧的人不是和峤,而应该是王戎啊。”

确实,《晋书》中说王戎瘦得“鸡骨支床”,需要拄着拐杖才勉强站起。无独有偶,与王戎同为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母亲去世时也是喝酒吃肉,看起来不守礼节,却几次难过得口吐鲜血。

他们的行为看起来都不符合外在的礼教,可他们的内心确是真的不能再真的“真情”,礼节可以伪装,唯独“情”不能。

所以晋武帝司马炎和当时的名士都因此更推崇王戎,因为相对于外在的礼节,内心的真情更重要、更难得。

书圣王羲之有七个儿子,最有才华和名士风度的当属王徽之和王献之。

弟弟王献之以书法成名,他的书法并不比老爹王羲之差,父子两人在书法史上并称“二王”。

而哥哥王徽之则以风度出名,他洒脱不羁,兴致起来能半夜坐船去找朋友,却在清晨将要到达时独自返回,问之则说“乘兴而行,兴尽而返”,我想来则来,想走则走,高兴就行,潇洒得不行。

但就是这样洒脱的王徽之却也有深情的一面,那时他听说有位高人可以将一个人的寿命挪用到别人身上,便想将自己的寿命给弟弟王献之,想让弟弟多活几年。

但高人却说你们两个人都命不久矣,送不送没什么用了。后来,兄弟二人都病重,王献之先去世了,家里人瞒着王徽之不敢让他知道,但他却敏感地察觉到了,拖着病躯跑到弟弟家里,果然发现弟弟已死,灵堂都设好了。

王徽之没有哭,只是从墙上取下王献之平日里最爱弹的琴,想再弹首曲子送别弟弟,但心底实在太过忧伤,弹了几次都不成调。

最后他不得不放弃,将琴摔在地上:“子敬啊子敬,人琴俱亡啊。”

哀痛之情胜过所有嚎哭,没几天,王徽之也去世了。

还有一则夫妻情深的故事,主角是荀粲,荀粲这个名字可能很多人不熟悉,但他父亲荀彧的大名就响亮多了,荀彧是曹操麾下第一谋士。

荀粲本也是个天才少年,善谈玄理,名噪一时,之所以后世名气不大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死得早,二十九岁就死了,怎么死的?

因为太爱妻子而死的。

没有结婚前,荀粲就曾高调地宣布:“我找妻子不需要什么德行,好看就行。” 十足的颜控,就算很多人也与他有同样的想法,却没人有勇气说出来,大家都要假装是个注重德行的君子嘛。

但这话如果放在今天,估计荀粲找老婆就难了,毕竟能说出这样的话,听起来就不靠谱,像个花花公子。

后来荀粲娶了骠骑将军曹洪的女儿,曹氏果然很漂亮,深得荀粲喜欢,夫妻二人感情甚笃。有一年冬天,曹氏高烧不退,荀粲担忧的不行,最后自己脱了衣服站到冰天雪地里冻得冰凉,再回来抱着妻子给她降温,如此反复,妻子的病没好,他自己倒先病倒了。

可惜,妻子最终还是去世了,朋友来吊丧时,见荀粲悲伤异常,便劝说道,反正你找妻子的标准就是漂亮,这也不难,你再找一个就是了,何必如此难过?

荀粲只说:“佳人再难得。” 他并不是做做样子的难过,是真的太痴情,以至于不到一年,自己也情难自拔、过度悲痛而去世。

因为太爱妻子,“不辞冰雪为卿热”,又因过度悲伤而身亡,这样的人在后世那些腐儒看来,简直痴傻的可笑,但在魏晋名士的心里,“深情”又何尝不是一种风度呢?

将军桓子野每闻清歌,便感慨叹息“奈何、奈何”,谢安说他对音乐“一往有情深”。

王长史登茅山,大恸哭曰:“琅邪王伯舆,终当为情死。

宣称不能流传千年也要遗臭万年的枭雄桓温,北征时见到自己三十年前种下的柳树,也感慨生命流逝,执柳枝而流泪:“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无论是亲情、友情、爱情,还是对万物、对人生,魏晋名士从来不吝展现自己的深情。他们不为自己的深情、多情而惭愧,不强行装出一副飘然世外的圣人模样,他们的感情没有做作。

“礼”可伪装,而“情”不能,相比于用外在的礼仪来评判一个人,魏晋士人更愿意从内心的真情来认识一个人。

或许,这才是魏晋风度最能打动人心的所在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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