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杨焕新
一
“江水悠悠/波浪荡歌谣/日日夜夜千里流不断/花落花开/冬往又春来/难舍难解千年无奈/手捧痴心思念无穷/月光星淡几多感慨/冥思苦想始终无悔/夜深深把明日猜……”这是榕江河畔广为传唱的歌谣,歌谣里思念的人儿情真意切、思情绵绵,让人情不自禁愿与之一道远眺遥思。有美丽歌谣传唱的地方必然是美丽的地方。此话不假,榕江是大自然的宠儿,得天独厚,朴实而秀丽。蜿蜒数百里,不见高山夹岸,不闻高猿长啸,只顾平静地流淌,默默地付出,且流经之处必是一片片美丽的绿洲。榕江就像一位温柔慈爱的母亲,抚绿了两岸土地,哺壮了一方生灵。河流流经钱岗山附近时,河床更宽了、水流更缓了。此处入海口已在望,海水和河水常在此交汇,使得此处水域水产异常丰富。钱岗山下居民绕山而居,却不靠山吃饭,他们靠的正是慈爱的母亲河榕江和丰腴的山下良田。钱岗山常年树木葱茏、百草丰茂。南端没有树,却有无数巨石,巨石经无数江涛拍打、风吹雨打,早已磨尽棱角,变得温润可亲了。巨石也不是任性堆放,而是排成一道长龙径直深入澎湃江浪中。这实在是一处奇观!然而钱岗山的最大奇观并不在此,如果登上北边不远的桑浦山南向俯视,你会惊奇地发现,眼前正伏卧着一只巨大而又可爱的幼象,卷着尾巴,蜷着四肢,正伸着长长的鼻子在贪婪地汲着榕江水。大自然真是鬼斧神工,把钱岗山做成幼象的模样,厚厚的植被就是它已经壮实的身躯,巨石长龙就是它长长的鼻子,而那块最高的最大的石头就是小象刚刚长出的象牙。在任何一块石头上,向东远眺,极目处是天水相接的地方,朦胧而渺远。那是个充满期待的地方,捕鱼的男人好像每天都从那个朦胧的地方归来。每天都有一大群孩子在石头上远望东方,他们的任务就是等待爸爸的归来。这里边当然也带着妈妈们的牵挂,渔家妇女秉承着矜持,日日牵挂江浪里捕鱼的丈夫,却又不敢表露内心情感,当太阳西沉时那种深埋于心的牵挂就变得更加强烈,又不好意思自己到江边去看看,一个女人怎么能总在江边等待男人呢,那多不好意思啊!但是派孩子去是可以的,孩子多想念爸爸啊!于是每天太阳西斜时,石头上就聚集了很多很多小孩,这是不是又是钱岗村的另一个奇观?对于好玩的孩子来说,石阵里可以等爸爸,当然也可以玩游戏。于是,随着孩子的增多石阵里的精彩也就多了,当河浪冲来过来时,孩子们乐于在石间被河水追赶;捉到河豚时,弄大它的肚子就成了孩子们的乐事;长着古怪模样的跳跳鱼灵敏得很,警惕性极高,人还未靠近就纷纷跳入江中,孩子们就以能多捉到跳跳鱼为荣;灰妹仔蟹这家伙把着两个钳子,一个小得很不起眼,另一个却大得特别夸张,几乎比身子还大,看起来似乎威风凛凛的,但在孩子们看来那只是一个可爱又可笑的样子,中看不中用,于是逗弄灰妹仔蟹又成为一大乐事……乐事多了,孩子们就常常忘记身负的“重任”,常在石头间肆玩而忘返。多么不应该啊!小鹭和小蟹几乎天天被派到这里来,他们高兴极了,其实就算没任务也会来。同时他们又是最“没心没肺”的一对,常常玩到爸爸回家了都不知道。但也怨不得他们,谁叫他们玩得那么开心呢?小鹭是一个只有七八岁的小女孩,比小蟹还小点,她特别喜欢和小蟹一起玩,因为小蟹总能惯着她,她就喜欢那种被惯着的感觉。一个人一直被惯也不是好事,因为被惯久了就容易胆大妄为,小鹭的情况就是这样。小蟹是个好小小伙,对小鹭这个好朋友特别用心,当一个河浪冲进石头间时,他必能在后面推着小鹭快些逃;当灰妹仔蟹向小鹭举起它那鲜红的大得有点夸张的大钳时,他必能迅速出手将它制服……慢慢地,小小年纪的小鹭学会了享受这种被保护的过程。可是小蟹如此勇敢,小鹭还是不十分满意。小鹭好几次“很有见地”地提出,爬得高看得远,爬上那块大大的高高的石头等爸爸最好。而此时,小蟹总是面现怯色说:“不好吧,我妈妈说了,不能接近那个疯女人。”“这里每一块石头我都爬过,只有那块还没上去过,我不知上面有什么,为什么那个女人能每天都呆在那,她究竟在干什么。”小鹭非常失望。“不要吧,我妈说过,那是个疯女人,发起疯来会吃小孩的,特别恐怖,我们还是不要上去好,求你了……”小蟹拉住小鹭,用近乎哀求的口吻对她说。“唉……”小鹭一次次被劝住,但内心的失望和好奇却与日俱增。那块最高最大的石头上确乎总站着一个奇怪的女人,面朝东向,似乎从来没有动过,也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仿佛就是矗立在石头上的一尊石像。孩子们非常好奇,有向自己的父母问起的,得到的答案却是出奇的一致,“不要问她,不要靠近她,不要和她说话,她是个疯女人,会吃小孩子的疯女人。”小孩子心里有怯意,但好奇心与日俱增,尤其是伶俐的小鹭小姑娘。那女人除了总一动不动地站在石头上面,好像也没什么特别,怎就成了疯女人呢?渐渐地,她萌生了探个究竟的想法,真是胆大妄为。当然孤身一人是万万不敢的,必须拉个伴,于是小蟹就成不二的人选。谁料,小蟹不仅不敢去,还拉紧小鹭不让去。小鹭那个气啊,可也无可奈何。小蟹不是怕事,而是懂事,他知道真正关心一个人,不是无原则的迁就,而是担当。小鹭是不理解的,终于忍无可忍了!于是小妮子偷偷做了个惊人的决定。某一天,日将西沉,江面已无法纳下巨石和孩子们巨大的影子。孩子们都陆续回家,小蟹也拉起小鹭准备回家。小鹭突然温柔又很神秘地对小蟹说:“等一等,我要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你先把眼睛闭上!”特别稚嫩的办法,恰恰用在男女之间是相当的有效。于是小蟹上当了,当久等不得回音的小蟹睁开眼睛时,发现小鹭已经钻进石头间隙里,正往那巨石奔去,而那石头上的疯女人依然是一如既往地站着,十分恐怖,万分危急。小鹭,你真是任性,胆大妄为。“小鹭,等等我,你站住……”小蟹只好没命地追去,他必须救下小鹭。这才是真正汉子的行为,从不带朋友涉险,但救朋友从不避险。可当再见小鹭时,发现她已经站在那女人身旁。两人都在向东瞭望,一大一小,看起来倒是挺和谐的,一点也没有要吃小孩的样子。小蟹稍稍放心,但不敢造次,只在巨石下紧紧盯着。生怕一不小心刺激了那个女人,让她突然疯起来,两小孩联合起来恐怕都不是她的对手。“我要叫你姐姐还是阿姨?”小鹭不气馁,又继续搭话。那女人终于侧过脸来,居然是满脸狐疑,满脸悲怆,但还是不说话。“你应该有我妈般的年龄,却穿着邻居姐姐常穿的那样的衣服',脸上又涂了那么厚的一层东西,难看死了!”小姑娘啊,你会不会聊天啊,不可在一个女人面前谈论她的年龄,更不要在一个女人面前低评她的容颜,这是常识。果然那女人转过头来,张开她那抹得十分鲜红的血盆大口。不知是惊讶于她那夸张的口红,还是受到惊吓,小鹭大叫一声。小蟹以为疯女人要吃人了,开始爬石头,可定睛一看,其实没有,才又停下来,但在下面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焦急不安。“那小男孩对你很好吗?”居然能说话了,只是声音涩滞,好像很久没说过话。“那还用说,他是我的小蟹哥,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最喜欢跟我玩,他对我是最好的了……”说个没完没了,有好朋友就得瑟、就傲娇是不是?小姑娘,这样很容易拉仇恨你知道吗?可无知的小姑娘还是没完没了,“……我每天都跟小蟹哥玩,我跟他玩最开心……”小鹭滔滔不绝,“小蟹哥无所不能,不仅能捉到超级难抓的跳跳鱼,还能钻入水底捞大大的大赤蟹;他不仅能在芦苇地里来去自如,还能用芦草编螳螂、大虾和能动的大公鸡……”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说,“小蟹哥最关心我了,我开心他就开心。平时有什么好玩的都会送到我手里,有什么好吃的必定我先吃。他不大愿意带我爬石头,说爬石头不安全,也不大愿意在石头间逐浪,说被浪打湿身子会着凉,可是当我在爬石头、逐浪时,他又一定会紧跟在我身后,”小鹭又叹了口气说,“可惜我妈不喜欢小蟹哥,说我这么疯肯定是他带坏的,他受委屈了……”小鹭又吓了一跳。今天尽受惊吓,心里非常不满,嘀咕着:”好端端发什么火,真是疯女人。”一面要强地反击:“什么阿豚?谁呀?谁认识啊?能有我的小蟹哥好吗?”连珠式的发问让这个女人更加愤怒,”我的阿豚肯定比你的那个小屁孩好!”“不可能!你说说,好哪呢?”事情发展到这似乎已经不是好与不好的问题,而是一口气的问题。“好在……”可当这个女人想起她的阿豚具体好在哪的时候,竟顿住了。是啊,相同的地点,相同的青梅竹马,确实很难具体说出好在哪。可是眼前的情形怎么能不把眼前这个讨厌的小女孩比下去呢?这女人稍稍思考后得意地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想去哪我的阿豚就带我去哪,想爬哪块石头我的阿豚就带我爬哪块石头,包括这块石头。你呢?你已经在这了,而你的那个什么小蟹在哪呢?”小鹭呆住了,竟然一败涂地,颜面扫地,尽管隐隐觉得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可问题在哪呢,年纪尚幼的小鹭竟一时想不起来。不由恼羞成怒,一跺脚,生气地说:“我不跟你说了,不理你了,你是个疯女人。”然后爬下石头来。小蟹见小鹭平安地下来了,欣喜万分,立即迎上去。小鹭却愤怒地踢上一脚,生气地说:“都怨你,都怨你,我不理你了。”然后独自跑了,小蟹不知所措,只能紧跟上去,一路狼狈。女人啊!怎就容不得别的女人比自己幸福,连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也不可避免地成为“别的女人”。小鹭回家后,冷静下来,才想起问题在哪。“我的阿蟹可没带我爬上那块石头,还不是因为你?不行,我明天要找你评理去!”小鹭心里盘算着。气势汹汹的,小蟹拉都拉不住。可是当她登上时,却发现那女人正在低声地哭泣,而且哭得特别伤心。这个情形好像并不适宜评理,只能静静地站在旁边。好一会儿,她喃喃自语:“明天又是中秋节,你到底回不回来,回不回来啊……”颤抖的声音异常悲伤、异常幽怨。“是你的那个阿豚吗?他去哪了?他为什么不和你玩了?”见疯女人没有回答,小鹭好像又讨了个无趣,又不高兴,但她哪里知道,此刻疯女人的内心已极不平静,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在心里呼唤:“阿豚啊,你去哪了?十六年了,你怎还不回来呀?我真的好想你啊!”这个女人已情不能自已,思念之痛痛彻心扉,而每当出现这个情形,她唯一能自我救赎的办法就是把她和她的阿豚相聚的一段段往事又幸福地回味了一遍……那时的我也只是这个小女孩一般大,那时我还有名字,我叫小灰,其实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一个女孩子为什么要取这么难听的名字。还是我的阿豚哥好,他最懂我的心,他总管我叫妹仔儿,说我的小脸就像灰妹仔蟹的大钳子那样红,红得特别妹仔。我们从小就很要好,就像这个小女孩和她的阿蟹一样。我们每天都很快乐,后来,我们慢慢地长大,迫于世俗的压力,见面的次数并不多,感情却越来越好,我们发誓,永远不会离开彼此,每一天,我们都在一起憧憬美好的将来。那一年的中秋前几天,阿豚告诉我,他已经征得父母亲的同意,中秋节前就会托人上门提亲,我记得那天的我大叫“我不答应,我不答应。”可实际上却是满心欢喜,觉得我一定会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就在当天,村里有人发生了口角,虽然没有发展为斗殴,但听说双方都叫骂得特别难听。我认为这不是件多大的事,一直不去留意,心里满都是阿豚哥将来提亲的事,心里别提多开心。那天夜里,爸爸和妈妈突然找我聊天。我一阵窃喜,长这么大,爸妈可从来没有特意找我聊天,莫不是阿豚哥托人来提亲了。我不禁羞答答起来,可来到他们房间里时,我感觉不到任何喜悦气氛,有的只是难以形容的压抑。我十分心惊,难道爸妈不同意?我开始盘算如果父母不同意的话我要如何说服他们。想不到的是,情况比我想的严重得多,我多么痛恨那个夜晚的那场谈话,可那夜的谈话却在我的记忆里怎么抹也抹不去……“傻女,我和你妈也很无奈啊!这场架吵下来,两个家族已是结怨了,如果这时候我家再和阿豚家结亲,那就是与全族为敌了,我家就成为全族的异类,一定会被族人孤立的,如果那样,我们家还有可能在村里立足吗?你根本就不知道生存有多艰难!”我现在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把眼光投向妈妈。可怜的妈妈虽然最理解女儿的心思,可是她一个乡下妇女连自己的命运都没法把握,又如何能帮助女儿把握命运,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悲伤地哭泣。我又仗着平日里父母的宠爱耍起赖来,“我不管,我不管……”可爸爸这回却是一改平日的一团和气,激动地嚷:“傻女儿,阿豚现在面临的问题和你完全一样,就算你敢嫁,他也未必敢娶。如果他真敢娶你,那么同样会因为族人的孤立而使生存变得很艰难。孩子,如果你爱他,就放了他,不要害了他,也害了你自己。”晴天霹雳!彻底绝望!儿时的青梅竹马,少时的采兰赠芍,今儿的海枯石烂……一切就此终结!!记不清哭了多长时间,我已经身疲力尽,不幸的是偏偏头脑十分清醒。阿豚哥尚不知事情骤起变故,那个夜里依然跑到我窗下。我想过不顾一切跑出去见他,可爸爸的话响彻耳畔,我的理智告诉我,我必须控制自己,别要害了他。没发出哭声,但整个脸已被泪水冲刷得凌乱不堪。“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不想再见你了!”阿豚哥似乎已经乱了分寸,无论我如何解释他都不停地重复着“为什么”。我又心疼又无奈,心一横,一咬牙,喊:“因为你穷,你只不过是一个小渔民,再努力也是小渔民,你根本就配不上我!”这无疑是最有效同时也是最伤人的一句话。果然窗外陷入了寂静,一种很恐怖的静。第二天,已是中秋,本该高高兴兴的日子里却是愁云密布。爸妈心疼我,理解我的痛苦,却不善于安慰我,只任由我独慰情伤。我一跃而起,又惊又喜,刚想回答,但终于还是按住了自己的嘴巴。不,不能答应,我不能连累他……这时阿豚哥又说话了:“妹仔儿,我知道你不会嫌我穷,实际上叔和婶也不会嫌我穷,都是我不好,”他停了一停,又说,声音出奇地平静,“我想,如果我真有足够多的钱,我就能改变他们的态度,就能风风光光地娶你过门。我捕渔时认识了几个莲塘村的朋友,今晚他们中有几个要跟随沙汕的商船到南洋去。我听他们说南洋到处都有发财的机会,我想,我只有到南洋去才有可能发财,所以我想到南洋去,今晚就走。我先到牛田洋跟他们会合,然后再一起去沙汕。我的妹仔儿,两年后我就会回来,至多是三年,肯定不会超过三年。”他又一阵哽咽,说,“妹仔儿,其实我很舍不得你,你一定要保重啊!”然后就是几声渐远的脚步声,稍稍停住后,就是急促的离去的声音。在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了,打开家门冲了出去,可是本应皓月当空夜晚却乌去密布,周围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我看不清阿豚哥在哪里,我大声地哭喊着:“阿豚哥,阿豚哥……”没有任何声音回传,我的哭声越发凄凉。阿豚哥,你为何走得如此匆忙?你能山盟,我就能海誓,可你为何容不得我海誓后再走呢?你知不知道,就你走的那一刻,我已经向你保证,天荒地老,我都会等你回来。然而,爸妈却未能真正理解我的心思,他们怕夜长梦多,不久后就开始张罗我的终身大事。他们委托村里的著名媒婆贾媒婆在周边乡村物色好人家,可我对这个老女人却是一如既往的不理不睬,她忙活几个月终没能在我身上捞得半点好处,又担忧因为我的缘故影响她著名媒婆的名声,终于恼羞成怒,决定先下手为强,于是由说亲变成诋毁。凭她张善于颠倒黑白、搬弄是非的臭嘴,不到半年功夫,我就从一个温文尔雅、善良娴淑、端庄秀丽的大家闺秀变成了人人唾弃的疯女人。爸妈万万没想到事情的发展是这样的结果,马上要找贾媒婆拼命。我死死地拉住,阿豚已经离开我了,我不能再让哪个亲人因为我而有任何闪失!爸妈十分懊悔,觉得对我亏欠太多,可又无可奈何,只能对我这个伤心的人听之任之。其实我根本不在乎,我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待我,我只在乎我的阿豚哥,只要他回来,我还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我盼星星盼月亮,难熬的两年过去了,阿豚哥并没有回来。三年的时间也到了,阿豚哥依然不见踪影。阿豚哥是不可能会负我的,我十分信任他,可是三年的时间到了他为什么还不回家?于是,我的热切盼望里又多了极度的担忧,我担心他出什么事。后来,我放下女人应有的矜持,爬上这块高高的石头,我要在这等他回来,我要成为第一个看到他回家的人,我也要他回家时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我。但是许许多多个两年三年都过去了,我的阿豚依然不见踪影,他是不是真的出什么事无法回来了?我是不是该放弃?不,我从没失望过,我始终坚信,他一定能回来的,我一定要等他回来,花我一辈子的时间我都愿意,我只祈求上苍,拿去我的所有,但不要老去我的容颜,我不忍心阿豚哥回来时看到是一个又老又丑的妹仔儿。一个大姑娘整天石头上等待男人,这在村里绝对是惊世骇俗的行为,慢慢地我亲手坐实“疯女人”传闻,我彻头彻尾地变成了附近居民心目中的疯女人。我不在乎这些了,可是我的爸妈却不得不在乎。我给他们丢脸了,他们对我的态度慢慢地由之前的愧疚变成现在的极度失望,终于对我完全不理不睬了。我不在乎,彻底成为这世上最多余的人又有何妨,只要我的阿豚能回来,我就得救了,可是阿豚哥究竟你在哪啊?你到底回不回来呀?你至少也得传个讯啊!小鹭在一边却是闲极无聊,她本来嗔怒而来,想要辩个明白,但眼前情形是怕辩不了了,于是打算回家。此时疯女人阿灰却说话了,“你要回家了?你不陪我了?”这女人嗫嚅着,欲言又止,终于以哀求的语气说:“十六年了,十六年来没有人陪我赏中秋月,陪我吃月饼了,你明晚能陪我吗?”小鹭看到她噙满泪水的双眼满是乞求的神色,瞬间忘记了心中的“积怨”,就答应下来。第二天,大人小孩都特别忙。大人们忙着准备赏月拜月,以祈求风调雨顺家人安康,孩子们都忙着搭瓦塔烧瓦塔,似乎自古以来这一天都是这样玩,大家都乐此不疲。小蟹老早就拖住小鹭,要一起去看烧瓦塔,小鹭以需要帮妈妈忙为借口支开了他,然后就往那石头方向跑。小鹭果然没有忘记昨天答应的事。与村里的热热闹闹不同,河岸边却是格外宁静。天蓝如碧,风轻如絮,云薄如娟,皎皎圆月已在江海交接处冉冉升起,皎洁的月光轻轻地照在岸上、照在芦苇上、照在渔船上、照在水上、石头上——一个银色的世界!此情此景,不知有多少人看着它而得到了喜悦,又有多少人看着它而燃起了相思之情。小鹭是喜悦的。是啊,童年真美好,没有任何生活中的烦恼与痛苦,有的是快乐无忧的金色时光。“疯女人”阿灰是痛苦的,月圆之夜本应是团圆之时,可十六年来每一个月圆之夜,都是她自己忍受哀伤。特别是中秋之夜更加难熬,因为中秋之夜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团聚,只有她继续孤独。小鹭的到来让她获得了暂时的喜悦,她甚至能主动伸出手把小鹭拉上巨石,还迅速地腾开一个位子,用手扫两下,然后陪小鹭坐下。“疯女人”终于坐下了,小鹭感到十分意外,她从来就没有看过坐着的“疯女人”,太不可思议了!都坐下了,可是又好久无话,这是一种可怕的尴尬。阿灰怕小鹭无趣,又要跑了,所以拼命找话题,可也许是离开人烟太久了,她竟然怎么也找不到话题,显得很局促不安。“对对,我是姐姐,我还是姐姐……”阿灰竟然激动得泪花绽放。没听到阿灰的回答,小鹭接着说:“只要我太晚没回家,我妈妈就会很担心我,还会处处找我。妈妈始终是最爱我的人,我也最依赖妈妈,甚至没听着她讲的故事,我都睡不着觉了。”阿灰默默地听着小鹭和她妈妈的故事,呆呆的,好像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才问:“你妈妈会讲很多故事吗?”“是的,她很了不起,她会讲《小蟹搬家》、《鱼虾大战》、《小蝌蚪找妈妈》,总之,她懂得很多,虽然每个故事都很熟悉,可是我还是喜欢听,我已经习惯听着故事睡觉了。你妈妈也给你讲故事吗?”阿灰又呆了,她在想:“妈妈给我讲过故事吗?有的,妈妈也给我讲过很多故事,讲的好像也是这些幼稚的故事。小时候也习惯听着妈妈的故事睡去,我好像也是听着妈妈的故事长大,不过这些事已经很遥远了。那时的我也是一个天真烂漫、快乐无邪的小姑娘,我也有着妈妈爸爸的宠爱。”她面带微笑地看着眼前的小鹭,就像看二十几年前快乐的自己,接着又长长叹了一口气,“一个快乐的小姑娘长大后怎么就不快乐了呢?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错哪了?我能一味怨恨爸妈吗?”她又想:“哪个当妈妈的不疼爱自己的孩子?哪个当爸的不爱护自己的儿女?是我太过分了,十几年过去了我还恨,他们真有那么可恨吗?我这么做是不是很伤他们的心?我还能让他们继续伤心吗?整整十六年了,阿豚或许真的回不来了!我是不是应该放下了?是的,我应该放下了,放下所有的恨和念想,回去陪陪我的爸爸和妈妈了,我不能让他们继续伤心了!”此时此刻,阿灰终于放下了压在身上十几年的重重心事,顿时觉得整个身心轻松无比。谁也想不到,小鹭用她的善良与纯真无意间劝回了迷途中的阿灰姑娘,她竟然在无意间做成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然而,上天似乎仍未开眼,因为接下来小姑娘又将在无意中犯下天大的错误。小鹭说:“我习惯听着妈妈的故事睡觉,其实我更喜欢爸爸讲的故事。我爸爸更了不起,竟然知道《精卫填海》、《夸父逐日》、《愚公移山》这些神奇的故事,我都听了不知多少遍了,还是很喜欢听。”“你爸爸真了不起,什么是《精卫填海》?你讲一个给我听吗?”阿灰很好奇,她从没听过,根本就不知精卫是什么,更不知如何填海。可小鹭没立即开口讲故事,她被皎洁明亮的圆月吸引了,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一声:“月亮真的好亮好美啊!”阿灰也向玉盘似的圆月看去,今晚的月亮似乎比以前更圆更亮了,月光挥洒,照得江面亮光闪闪。“嫦娥?她是谁?她为什么会在月亮里?”阿灰更惊奇了。她小时候没听过,长大后孤立于尘世,根本就不知道《嫦娥奔月》故事。“那是我爸爸给我讲的《嫦娥奔月》的故事,话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力大无比的英雄,名叫后羿。他娶了个美丽善良的妻子,名叫嫦娥。有一天,后羿在昆仑山遇到王母娘娘,王母娘娘赐给后羿一包不死药,说吃了不死药就可以升天成仙。后羿不舍得嫦娥,所以没有吃下不死药,就把不死药交给嫦娥藏起来。嫦娥把不死药藏在百宝盒里,不料却让一个坏人看见了。这人坏人也想成仙,他趁后羿不在家,就拿剑去他家抢不死药,嫦娥情急之下,把不死药一口吞下去。嫦娥吞下不死药,身子立即向天上飞去。由于她挂念丈夫后羿,就落在离人间最近的月亮上成了仙。后羿回家后,到处找不到嫦娥,非常非常伤心,他不停地呼唤着妻子的名字。后来,他惊奇地发现,那天的月亮格外明亮,月里好像还有个晃动的人的身影,非常像妻子嫦娥,于是他没命地向月亮追去……”阿灰突然大叫一声,伸出双手,用力地抓住小鹭双肩不停地摇晃,神情十分古怪。“你说,今晚的月亮是不是格外明亮?”小鹭又痛又怕,怯怯地点点头。“月亮里是不是真的有个身影?”小鹭更怕了,又点点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呜呜呜……”小鹭终于吓得哭起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疯女人阿灰好像又疯起来了,又哭又笑,“我知道阿豚哥在哪里了,我终于知道阿豚哥在哪了!那个身影其实就是阿豚哥,他从来没离开过我,他一直在注视着我、陪着我!不行,不行,我要去陪他,我要去陪他……阿豚哥,你等等我,我来了,我来了……”“疯女人”到底还是疯了,她突然跳下巨石,一路哭哭嚷嚷,一路跌跌撞撞,直奔向江里。江水漫过她的膝盖,她没有停下;漫过胸口,仍然没停下;浸到脖子,仍然没停下,却是放开手脚,继续向前游去,向月亮升起的方向不停地游去……月影被打乱了,月光洒下的闪闪亮光也被打乱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江面才恢复了平静,又呈现一个静谧的银色世界,可这个银色世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小鹭害怕极了,她终于又大声地哭起来,跳下巨石,一路跑回村里,一边大叫:“不见了,不见了……”“这孩子疯了?”人们很诧异,根本不知发生什么事。大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清事情原委,毕竟人命关天,于是马上展开救援,可是已经耽误了不少工夫,大家在可能的范围内搜寻了一整夜,始终不见踪影。第二天,涨潮时,才在河滩的石头间发现了她的遗体,应该是潮汐把她送回来。但我们更愿意相信,是老天的怜悯,托潮汐把她送回来的,毕竟这个村庄才有她的亲人,这才是她的家。然而,她应该魂归何处?她的父母很为难,虽然这个女儿生前并不招人喜欢,但毕竟血浓于水,而且对她又有亏欠。所以当他们面对死去的女儿时满怀愧疚和感伤,决定一定要为女儿做点什么。他们大胆地做出把女儿遗体安葬在那块巨石下的决定,原因或许只有他两老才知——让女儿继续等她的阿豚吧。于是钱岗山南的石阵里就多了一抔新鲜的黄土。那几天小鹭特别伤心,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姐姐消失在江里,亲眼看着她被人捞上来又被埋在巨石下。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的确无法理解成人的世界,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也不可能理解一个道理——死灰里复燃的火通常更加猛烈,猛烈得足以毁灭一个人。阿灰姑娘你也必须接受责备,你为何要如此冲动,你为何不把《嫦娥奔月》的故事听完,你根本就不了解大英雄后羿追月的结局,饶是他拼命朝月亮追去,可是他追三步,月亮就退三步,他退三步,月亮就进三步,无论怎样也追不上,你一个弱女子趟着水路又怎么可能追得上呢?其实你根本不必如此冲动,你只须再等两天,你的阿豚就会来到你的跟前与你相会;你整整十六年都等了,为什么就不能多等两天?当阿灰姑娘拼命游向江心时,阿豚也正在海里苦苦挣扎着。他为了回家已经苦苦挣扎十几年了。十六年前的那个中秋夜,不见明月,没有团圆。阿豚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和对阿灰的承诺,背起极其简单的行囊就跟着沙汕的商船出海了,他要到南洋去,他即将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他压根就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只知这艘船头是红色的帆船驶向的地方叫南洋。南洋是一个怎样的地方,他在心里有过无数次的想像,而每一次的想象无疑都是美丽的。每天看到的都是茫茫的大海和辽远的蓝天,太阳每天从船的左边升起,又从船的右边下落,如此周而复始地重复了上百回。后来就变成从船尾升起再从船首降落,如此又周而复始地循环了几十次。有一天,阳光明媚,海和天都是湛蓝的,远远望去根本就分不清天边在哪,海边又在哪。阿豚心情格外愉快,他信心满满,认为此行一定是正确的,他对美好的前途充满了期待。这时,船头的船工突然大声欢呼:“看到了,看到了,看到陆地了,大家看啊……”很多人都奔到船头,几个月来睁开眼睛看到的都是蓝蓝的海和蓝蓝的天,而现在能看到绿绿的地,兴奋心情骤起喷发。阿豚兴奋极了,可当商船靠岸时,他失望了。据说靠岸的地方是安南国的南定,是一座名城,是当年击败蒙古军队的安南名将陈兴道的故乡。可这么有名气的一座城市,却只有低矮的建筑、崎岖狭窄的街道,而且房屋并不多,街道也不长,行人也都是极简朴的穿着。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南洋吗?阿豚满腹狐疑,觉得跟想象差距甚大,然后安慰自己,说不定只是南定差些,其他地方一定好得多。不过说也奇怪,城不大人却不少,他们看见中华明朝来的商船一阵欢呼,直涌过来。原来他们对天朝的瓷器、丝绸和一些金银器皿情有独钟,甚至对天朝的茶叶和粗布也很喜欢,难以理解,这些东西在中华大地上是极为常见。阿豚感到一阵自豪,但自豪之后就犯难了。由于他不是商队的伙计,到站就得下船,所以他现在必须考虑如何生存的问题。阿豚在这城市周边转了两天,越来越失望了,根本看不清活路在哪里。只能回到商队求老板让他随商船做事。毕竟是老乡,老板很快就答应了,这样一来,阿豚算是暂时解决了吃饭的问题。阿豚随船队走了很多地方,每走一个地方失望感就多一分,野蛮、贫穷、落后、愚昧是所到之处的共同特点。但阿豚还是很努力地学习当地的语言,因为这些都是以后谋生必要的能力。两个多月后,商队卖光了船上的所有货物,又在当地购入了满载特产,将择日归航。那么,阿豚要不要随船回国呢?不,绝不能回,当初踌躇壮志、信誓旦旦,而现在不仅发不了财,还这副落魄样,哪有面目回家?再闯一年半载再说。于是,阿豚在目送商船的离去之后,又继续自己理想中的淘金之路。现实太残酷,他又混了一年,基本是活下来了,几乎是靠狩猎活下来的。在这野蛮之地,阿豚根本就找不到工作,除了几次有明朝来的商船停靠,他抢着去帮忙几天。他还拿出看家本领——捕渔,但也拼不过当地居民,因为当地居民基本上都是靠捕鱼和耕地为生,你捕的鱼能卖给谁呢?何况你也捕不到一条较像样的鱼,因为你基本上没有较像样的捕鱼工具。阿豚就这样在南洋南南北北跑了很多地方,浑浑噩噩地混了一年多,想想两年的承诺似乎到了,而自己不仅没发财,还几乎被饿死,并且完全看不到发财的希望。他终于愿意思考这件事:我是不是应该回家了?虽然没能实现愿望,虽然很没面子,虽然已经基本失去娶阿灰的可能,但是,对阿灰还是必须有所交代的,我千万不能误阿灰的终身大事。可是当他到主要港口打听中国商船的消息时,却得到了一个令人鲜血狂喷的消息——大明朝颁布了禁海令,严禁海上贸易,禁止出海捕鱼。难怪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听到中国商船到来的消息了。傻眼,彻底傻眼了,老天跟阿豚开了个天大的很不好笑的玩笑。没办法,阿豚只好继续流浪,这期间,他不停地打听与回国相关的消息,可以说他现在活着,已经不再是为了发财,而是为了回家!度日如年,他在这样的日子里又熬了一年,眼见三年的承诺快到了,他心急如焚啊。平生最怕的就是辜负别人,想不到第一次辜负的即是心爱的人。他只希望阿灰能忘了他当初许下的诺言,不要等他这个背信弃义、负心薄幸的人。这一天,天气十分炎热,太阳烤的地面直冒烟,一丝风也没有。大榕树下的阿豚心情极其烦躁,几乎快疯掉了。这时,一个四十岁上下,一身洁净白色长衫,面带亲切笑容的人过来搭讪,说的竟然是福建话。尽管不完全是乡音,但在异国他乡里听起来却也是万分亲切。阿豚见他谈吐不凡,顿生好感,激动地说:“对对对,十分荣幸,十分荣幸。”“多日见老弟在码头附近徘徊,莫非老弟在找什么人?”“自大明朝颁布'海禁令’后,要找往中国的船恐怕很不容易,”他又说,“当然,如果老弟你确实很想回国的话,或许我能为你指条明路。”阿豚站起身,深鞠一躬,说:“敬请大哥指条明路,小弟感激不尽!”这人一抬手一把扶住,说:“老乡帮老乡,不必客气。要回国,很容易,只须找到一个人。”“一个生意人,一个人称汪老板的生意人。但是生意人讲究的是互利互赢,如果不给他点利,估计汪老板是不会平白无故帮助你的,你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没?”“你看起来也确实是一无所有,这样就难了,让我想想,”他略一思考,说,“我看不如这样,我介绍你去他那边去做事,只要你肯努力,能得到他的赏识,他必定肯出手帮你。哦,忘了告诉你,其实他也是中国人。”天下掉馅饼了,正好砸在阿豚的头上。哪有这样的好事?阿豚也隐约觉得这馅饼更像是一个陷阱。可如果真是个机会呢?不,必须赌一赌,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就算赌输了,我又有什么可输的呢?“不知汪老板做的是什么样的生意?”“大米生意,大大的大米生意,”那人说,“南洋的安南,文莱,吕宋等地方都盛产大米,汪老板在这些地方大量收购大米,然后卖到倭国去。”“卖到倭国才能卖到好价钱啊,倭国就是日本,日本鬼子奇丑无比,个子虽小,野心却不小,凶狠好斗,不喜种粮,只喜杀人。现在倭国国内大乱,大小上百个诸侯互相砍杀,热闹得很,就是没人种粮食,所以南洋的大米在倭国最受欢迎。”这人继续说,“你听我说,如果你跟汪老板做事,回家那是相当容易的事。汪老板每半个月就会派一批船北上,船队一定会经过榕江口,那时你只要说一声,船长就会派一只小船送你回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汪老板对船工极慷慨仗义,你完全可以带着大量的财富风风光光地回家。”入情入理,巨大诱惑,直击心坎。强烈的回家欲望迅速占据了阿豚的整个脑袋,他被虏获了,上钩了,阿豚就这样上了贼船。阿豚这二十几年算是白混了,也不想想,世间哪有这么好的事,一个陌生人凭什么要给你介绍这么好的差使。上船之后才知,原来汪老板并不是老板,而是个海盗头目,整个船队都是海盗,这伙海盗以卖粮食为幌子、以走私军火为主业、又杀人越货的方式赚外快。心狠手辣,天良丧尽,钱是哗啦哗啦地来,汪老板很开心,阿豚却很痛苦。阿豚想发财,但从没想过用这种方式发财。一个宅心仁厚、淳朴善良的渔民,平生做过的最狠的事就是杀鱼,现在居然也要拿刀砍人!造化弄人啊!他第一次杀人的情景一直是其他海盗茶前饭后的笑料,记得当时他面对敌人冲过来的时候居然呆若木鸡,因为本能的反应让他挺起砍刀,对方猝不及防刹不住身子直往刀尖撞去,刀穿腹而过,登时毙命。阿豚吓得立时撒手,蹲下身子抱住自己的脑袋痛哭起来。那场战斗中阿豚最后能活下来绝对是个奇迹。而那次杀人后的好几个月里,阿豚常常深更半夜大呼小叫,同船海盗们对他是恨之入骨。无论如何,阿豚后来还是适应了这种生活,只是一直坚守着一个原则——绝不向手无武器的人出手,这应该是一个本来善良的人努力保有的可怜的良知。但是阿豚并没有完全接受命运的安排,从来没有,回家、见阿灰的渴望一直在他心里燃烧,而且是越来越猛烈。他一直在寻找机会,可好多年来一直都没什么利好消息,反而形势越来越糟糕。由于倭患严重,大明严厉推行“海禁令”,严禁海上贸易,禁止出海捕鱼。大明王朝上上下下对倭寇深恶痛绝,惩治通倭者更是毫不手软。即便是对待海上来的人也是严查严审,丝毫不敢马虎。慢慢的,有些官员嫌麻烦,又本着“宁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个”的态度,抓到海上来人有时不经过什么司法程序就直接当倭寇砍了,真他妈的干净利落,也真他妈的丧尽天良。想想就害怕,如果阿豚真的在中国上岸了,是不是也有可能被当做倭寇直接砍了?想不到当年所做的一个错误决定,弄得现在有家不能归。事实上还有更加严重的情况,明朝政府讨厌通倭,海盗头目更害怕海盗被朝廷收买。为防范这种情况发生,汪老板有办法。为了让海盗们互相监视,汪老板把两个来自不同国家的人组成一组,规定如果当中一个当了叛徒,另一个也会受到严厉的惩处;他还为每一个船员特制了一个铁质水壶,并刻上他们各自的名字。这个水壶小得很,猛喝一口就能喝光一整壶水。船队出海航行,酒你可以随便喝,淡水却每天只供这么一壶。汪老板故意不给你足够的淡水,这样,就算你水性无敌于天下也不敢离开这艘船,因为这一口淡水根本无法支撑你跳海后还能找到岸。这壶还不能丢,万一丢了你不仅没水喝,还有协助叛逃的嫌疑,那样就会受到严厉的惩处。汪老板惩处叛徒或疑似叛徒的方法很特别,喜欢绑住叛徒者的双手,然后扔到海里拖行。看着像泡澡,其实很难受。长时间被又咸又苦的海水泡着,的确不好受,大多时候还会遇到鲨鱼,有好多几个叛徒没过两天就只剩两死灰色的手臂了,那场面让人不寒而栗。而且,由于常有人被抛下,使得喜欢吃晕的鲨鱼经常跟着船队走,这样叛徒逃走就更不容易了。形势十分严峻,阿豚如果想逃走,至少要解决两个问题:如何安全地逃离船队;如何安全地到达故乡。到目前为止没有人认为阿豚能成功逃走,阿豚很不愿意承认这个残酷的现实,但他确实无计可施。又打打杀杀了好多年,回家的愿望更加强烈,然而这想法一直深深地放在阿豚心里,多年的磨砺使他变得异常成熟冷静。这些年中,他以一个渔民特有的视角观察周围的事物。周围虽然依然是碧海蓝天白云,可是阿豚却能发现一个奇异的现象。他发现原来海水不是只会激起滔滔碧浪,还会流动,而且还很有规律,比如有一股海流会在每年的夏秋两季由马来亚、文莱北部的海域向东北流动,流经吕宋东的海域,然后向西北方向流动,横穿南海再向北流动,北流途中赫然会流经离榕江出海口不远的海域……惊人的发现,阿豚激动得心都快跳出来了。他努力控制自己,拼命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内心随即有了逃走的计划,只要船队北上,又恰好是夏秋季节,那么航线和海水流线就有个交叉点,那时只要往海里一跳……似乎天衣无缝,然而真能实施吗?反正为了那个交叉点,阿豚足足等了五年的时间。“从离家那一刻算起,再过二十三天加上今天晚上就整整十六年了,我终于可以回家了”,阿豚在心里默默地念着。今天很开心,因为他终于等到机会,听说明天早上船队要起航至琉球和日本,而现在恰好是夏秋之交,算起来大概半月后就能到达那个交叉点……好像就一定能成功似的,阿豚心里喜滋滋的。但是他是不是太天真了,明明还有很多问题没解决呀。阿豚其实有做一些准备的,他身上的干粮总比别人多了些,两年前还在马来西的一个无名岛上砍了几段叫溜须藤的藤木,晒干后又涂上厚厚的油,如此重复了几次才停止,以后每次出航就把这些藤木绑在身上,声称这东西比铠甲轻比铠甲韧,总之比铠甲管用。其实这东西真正管用之处在于扔水里是浮着的。然而这样的准备充分吗?完全没有,还差得太远了,远得让阿豚都不能去面对,只能走一步是一步。对他来说,未来是不可测的,虽然不可测的未来令人恐惧,但回家的渴望已经彻底转化为能直面这些恐惧的勇气。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一丝月飘于空中,隐隐约约,若隐若现,海面朦朦胧胧,一片黑漆,只能听见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船舱中的阿豚特别紧张,据推算今晚船队将驶入那道海流,这是得来不易的良机。他在等,等其他人入睡,等那个监视他的人入睡。船舱里终于鼾声大作,那个人终于发出雷鸣般的鼾声,阿豚轻轻地溜出船舱,来到甲板,挥出一拳,先将瞌睡中的守夜者打晕。然后来到船舷,转头回看一眼,毕竟这是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不幸的是,他还看到一个人,一个最讨厌的人,那个监视他的人。他不是已经睡得很香了吗?只见他面带诡异的笑,不慌不忙地走过来,边走边说:“一个不嫖不赌的海盗怎么可能是安分的海盗?兄弟,我盯你很久了。你就这么一走了之,真是不够朋友啊!兄弟!”“其实我不必出手,只要我大喊一声'有叛徒'’,你就死无葬身之地。你知道的,汪老板一向最恨叛徒,近来对付叛徒的花样是越来越多,手段越来越可怕。”他来到船舷,继续说,“你根本没有机会打倒我,因为我有防备,况且打不过你我还可以跑,跑不了还可以喊,而且你也不一定能打败我。当然,你还有一个机会,就是不顾一切地跳下去,但是,估计不用片刻工夫,你就会被捞回来,那样的话你一定会死得更惨。”难道真的没有机会了!无论如何没有机会也要逃,实在不行我就不顾一切跳入海里,虽然很可能会立即被抓回来,最终死得很惨,但我不在乎,我必须赌一赌,只要存在逃脱的可能,哪怕非常渺茫。那个人探出头向下看了一眼海面,说:“乌七八黑的,什么也看不到,你千万别误会,看不到什么并不等于什么也没有,我知道下面有鲨鱼,成群的鲨鱼,这群鲨鱼喜欢跟着我们的船队走,它们最喜欢吃从船上掉下的人,这也是你知道的。这些鲨鱼无比凶狠,有时候还会攻击体形比它们大数百倍的鲸鱼。我亲眼见过,近百头鲨鱼花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干翻一条大鲸鱼,然后又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撕扯着玩,把一条好端端的大鲸鱼撕扯得凌乱不堪,内脏和肌肉碎块到处都是,整个海面都被鲜血染红了,实在很不像话。”他说的并不夸张,因为那场景出现时当时阿豚也在场。只是这个人现在还啰里啰嗦的,究竟想干什么?“此处距离陆地少说也有几百里,要游到陆地,除非你是一条鱼。当然,你顶多就是条淡水鱼,这么一口淡水,嘿嘿,估计很快会渴死,我听说在海里渴死比在海里淹死难受得多。当然你小子可能命特别好,真能游到陆地,可是我听说陆地上的人比这海里的鲨鱼还凶恶,他们不但会把你砍成两段还有可能把你剐成碎片。”他叹了口气,又说,“唉!可惜啊,我并不喜欢你,但毕竟共同作恶十几年,让你这样白白地去送死,多少还是觉得有点可惜。回来吧,我今晚只看到你尿急起来撒了泡尿,然后就乖乖地回去睡觉。”见阿豚仍不说话,又说:“千万别求我放你走,你逃跑,我就得受罪,再放你走,我就真的成为叛徒了,估计后天我就只剩两手臂了。兄弟,别让我为难!有句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在船上你至少还能多活些日子,而纵身下去,你肯定是不得好死!回来吧,兄弟。”说得情真意切,倒像是在求阿豚,其实应该是阿豚求他才是呀。阿豚挺难受的,也很为难,不跳辜负十几年的渴望,跳又辜负眼前这个诚恳的人。他心一横,一抱拳,说:“你并没有放我走,你现在就喊,我不想连累你。”然后就要翻身跳下。“等等,”这人一拦,深吸一口气说:“好,既然你去意已决,我也不再劝你了,念在兄弟一场,这就当饯行之物,送你吧。”手一扬,竟扔来一物件。阿豚伸手接住,居然是刻着“巫迪”字样的水壶。这个人的名字就叫巫迪,他扔开的就是巫迪的水壶,可这哪只是“巫迪”的水壶,这是实际上是“巫迪”的命,在船上没了水壶就等于没了性命。巫迪竟然把性命交到阿豚的手里!“没什么,既然你找死,索性让你在海里多受两天苦再死。”“我从来不把你当朋友,也从不想当你的朋友,我不值得你这样做。”“一个人作恶多了,有时候也会突然头脑发热想做点好事,”巫迪苦笑一下,“一个十恶不赦的海盗做什么好事?这同样是找死的行为。”阿豚也苦笑一下:“我也是海盗,我又能做什么好事?”“谁会拼着性命去做坏事,拼着性命去做的绝对是好事。”这话有道理吗?或许有,至少干了十多年海盗的阿豚还会为一件自认为有意义的事去拼命,这应该就是一个人内心深处葆有的良知。其实眼前这个叫巫迪的小伙子内心深处也葆有良知,只不过他比阿豚还不幸,他已经完全丧失改变命运的动力和方向。这世界还是好人多,只不过太多的人在命运面前身不由己罢了。“从此以后你就是我阿豚的朋友,”阿豚激动地说,“想不到在这关头还能结交到你如此仗义的朋友,不管我此行成不成功,我都赚了。”阿豚拿出自己的水壶,一手拧开,说:“兄弟,现实太残酷,刚结交就要分别,以后再没机会相见,此处无酒,就让我以水代酒敬你,我先干了。”说后竟仰头一饮而尽,然后翻身跳入海中。那甲板上赫然留下两个水壶,一个刻着“阿豚”一个刻着“巫迪”。没带走水壶,意味着无法在海里活下去,汪老板只在意叛徒,绝不会在意一个死人,事情也就不会再深究。阿豚竟然用这种方法保住巫迪,把生的希望留给这位刚交的朋友。巫迪惊慌失措,想拦已经拦不住,懊悔不已、痛苦万端,自己本想劝阻阿豚别白白丟了性命,哪知反而加速他的死亡。担心不已,心想,这茫茫大海,迢迢坎途,兄弟你将如何面对?阿豚也不知如何面对,他所要面对的困难实在太多,现在再多一个又有何妨,他是这样想的。他也知道淡水的重要性,但是他认为自己已经伤害恋人了,现在决不能再伤害朋友。只是阿豚你动辄以生命相报,而你的生命也只有一次,你这样做是不是太奢侈了?那件涂上油的藤木盔甲终于发挥了它真正的作用,它把阿豚的头部托在水面以上,可绕是如此,泡在水里的感觉还是特别难受。而现在阿豚还得预防鲨鱼的攻击,因为船队左右常活动着一大群凶猛的鲨鱼。事实上如果真有鲨鱼攻击,阿豚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幸运的是并没有鲨鱼出现,第二天第三天都没有,难道老天开眼了?或许真是开眼了,到第三天时,阿豚已经不再担心鲨鱼了,只担心会不会渴死,他不知自己还能撑多久。就在他渴昏昏沉沉的时候,仿佛看到前方的海面上隐隐约约有大片黑色的东西,是小岛或珊瑚礁?不是,它能随海波浮沉。不管是什么,过去看看先,兴许是什么能救命的东西。于是打起精神缓缓地游了过去。是鲸鱼的尸体,看样子死去的时间并不长,肉虽已被海水泡得发白,但还未腐烂。尸体上伤口很多,个个稀巴烂,显是受到其它动物的攻击。难道是被鲨鱼攻击的?难道是两天前鲨鱼错过一次点心的机会跑到这撕大鲸鱼玩?现在的阿豚没空去思考这个问题,他很有必要现在就爬上鲸鱼尸体去休息休息,他太累太虚弱了!鲸鱼尸体俨然成了阿豚的诺亚方舟,所幸的是它也随着海流漂流。接下来几天里,阿豚就在他的“方舟”上,饿了就吃点干粮,渴了就啃些鲸鱼肉。只是鲸鱼肉越来越难吃,肉里的水份越来越少,而榕江口还很远,看样子阿豚还是很有可能会渴死在茫茫大海中。这天,阿豚虚弱得趴在鲸鱼尸体一动也无法动。一只傻鸟从天而降,估计也想把鲸鱼尸体作为食物,当然尸体上趴着的阿豚肯定是最新鲜的部分,这只鸟慢慢地向阿豚靠近,于是史上最难看的人鸟大战开始了。阿豚屏气凝神,傻鸟接近时,出其不意,一手抓出,得手了,竟径直往嘴里塞,真他妈的胜得干净利落,连羽毛也不剩!虚弱的阿豚太需要这只傻鸟,他需要新鲜的食物来补充体力,于是傻鸟就成了阿豚无上的美味。新鲜的鸟肉和鸟血使阿豚精神大振,体力迅速恢复。这样又过了四天,鲸鱼尸体已经腐烂得很难看了,幸好这期间傻鸟越来越多,阿豚就这样靠傻鸟过上嗜血的日子,不是他残忍,而是他要活下去。又死撑了三天,这天早上,海天格外清晰,一碧千里。阿豚向北而望,突然发现有块向东伸出的陆地,远远望去,就像是马的耳朵。阿豚大喜,那“耳朵”他认识,那叫马耳角。令他兴奋的是,经过马耳角,就能看到好望角,再绕过好望角,再向东,不到二十里就是榕江口了,如果顺利的话,再过一天,就能回家了。但是,现在对阿豚来说高兴还太早,因为死鲸鱼只会顺海流漂流,绝不会载阿豚回家,所以现在的阿豚要准备经过好望角之后就立即跳回海里了。如果天公作美恰好碰到涨潮,又恰好吹起东风,那么阿豚就能在天黑之时游到榕江口。当然前提是别被什么人发现,千万别在家门口被直接当倭寇给砍了。阿豚无疑是幸运的,有潮讯有东风,就是没有人,所以他在天黑之时果然游到位于榕江口的德洲岛。他藏身在芦苇里,随便抓几只小蟹小虾补补体力,然后在草丛里好好地睡一觉,等第二天涨潮时再顺着潮水游到自己魂萦梦绕的故乡。从榕江口到钱岗村少说也有五十几里,在大白天游,肯定也是一个步步惊心的过程,因为比较可能被什么人发现。阿豚把头藏在飘浮的水草里,小心地向家的方向游去。不知游了多久,突然,左旁不远外哗的一声巨响,有一条五六尺长的大鱼斜斜跃离水面,又迅速钻入水里,用矫健优美身姿画出一条小小而美丽的弧线。接着周身不远有很多这样的鱼跃出,乘浪而行,时而杂技般地跃水腾空,啾啾鸣声大作,真是一群喜欢“鼓噪”生灵。阿豚吓一跳,才认出了,原来是老朋友——海豚。离家之前每年都能在榕江看到海豚,只是从没有一次能如此身临其境罢了。阿豚颇为感动,想不到还未到家,就能遇到老朋友,可当他看到岸上聚集着大量看海豚的欢呼雀跃的人的时候,才知道错了,这么多人的目光都投向江心,自己极易被发现,况且自己藏在水草里如此“鬼鬼祟祟”,如果被捉住,被当做奸细肯定是跑不掉的事。阿豚只能把头埋得更低,一动也不敢动。然而,这一耽误对阿豚的影响是巨大的,他已经不能趁今天潮涨的机会回家,只能再等一天了。这天夜里,阿豚继续以小鱼小蟹为生,这本是过惯了的生活,可不知为何,这个夜里,他过得很焦躁不安,心里总有难以明言的慌张,尽管今夜很美,天蓝月明,江风送爽,岸边村庄还不时传来欢呼声和歌唱的声音。或许是因为太累了,又或许是家乡、恋人已在望,他内心有别样的感动。其实都不是,因为今夜正是中秋夜。此时的钱岗山南端的那块巨石上,小鹭正在给阿灰讲《嫦娥奔月》的故事。原来阿灰的感觉是对的,她的阿豚真的在前方看着她。他们终究没能见上面,这是不是最令人叹惋的遗憾。如果要怨的话就只能怨那些海豚了,你们安安静静做个美海豚不行吗?为什么非要横出这一糟,给我们的阿豚和阿灰造成了无法抚慰的伤痛。第二天夜里,阿豚终于回到家了。可怕的样子吓坏了他的父亲陈老汉,他陈老汉怎么也想不到失踪十六年的儿子竟突然回来了,也想不到本来年轻帅气的儿子会变成这副模样,几经确认之后已是老泪纵横。然而失而复得的儿子依然使他很不高兴,因为阿豚没好好说几句话就一直追问“阿灰嫁了吗?”“阿灰在哪?”诸如此类的问题。陈老汉火了,“一言不合就离家出走,离家出走十几年,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家里的长辈兄弟姐妹也不关心一下,就只知道关心那个疯女人,你是不是也疯了。”阿豚也火了,“阿灰并没有对不起你,是你对不起阿灰,你为什么还要如此辱骂她。”“谁骂她了,她是真的疯了。你离开之后不久,她就疯了,天天浓妆艳抹吓唬小孩,还天天站大石头上丢人现眼。”阿豚痛苦极了,一把泪水几乎要随一腔怒火一道喷涌出来。他马上闭上眼,很久才使心情平复下来。悻悻地说:“我和阿灰就是被你和那些所谓的长辈给毁了的,我现在也不想再恨你们了,我要去找她。”说完转身就要走,陈老汉一把拉住,“去哪找?她已经死了!”“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为何还要骗我?”这哪里里对父亲说话时应有的态度,简直就是一种怒吼,一种歇斯底里的怒吼。“谁骗你了,昨晚,张家的那个小女孩小鹭亲眼看见她投河自尽,今天上午,阿灰父亲亲手将她埋葬在她生前总站着的巨石下面,村里好多人都看见了。”阿豚更痛苦了,泪水眼看就要从紧闭的眼皮间挤出。他不想再说一句话,转身就走,他要赶紧去看看他的妹仔儿。可陈老汉又是抓住他,说:“你十几年杳无音讯,我以为你没了,新修的族谱上已经没有你的名字,现在得去找族长让补回来。”阿豚一阵苦笑:“如果我当年不顾一切娶了阿灰,至多也是这个结果,想不到离家出走十几年后再回来,依然是这样的结果,我这是何苦呢?唉!没必要了,没必要了!”摆摆手又要走。陈老汉还是拖住不放手,“官府有令,发现海上来人要立即上报,否则……”“父亲,你一辈子都是我的父亲,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我对你感激不尽,老实说我这次回家,也特别想见你,今看你身子骨依然硬朗,我特别欣慰。当然,我也想见见阿灰,是我辜负了她,是我对不起她,不管阿灰生也好、死也罢,我都要立即去看看她。今晚就留给我好吗?明天一早我就跟你一起去衙门!”见儿子如此诚恳,陈老汉也心疼起来。哽咽地说:“当年我真是糊涂。好好,我先和族长一起去向吴大人报告,明天一早再带你一起去接受质询。”看着儿子离去的身影,老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中滋味万千,有后悔,有无奈,有愧疚,也有不安……第二天才现晨光,陈老汉就跑到那江边下找儿子。可怕的是,他找遍每块石头、每棵树下、每一丛草间,竟然都没发现儿子的影踪,千呼万唤也听不到回音。老汉懵了、急了。怎么回事,儿子究竟有没有回来,怎像做梦一般?难道是年老犯糊涂了?然而族长已经叫人来摧了,是真的无疑了,可是儿子去哪了?怎么会突然没了踪影?问题的严重性还在于,昨晚已经把阿豚回家的事上报给县衙了,今天不管阿豚是死是活都必须送到县衙去接受问话,而现在居然失踪了,事情要如何交待?那些族中大佬们惊慌失措,万分不安,隐隐觉得,当年大力阻挠阿豚娶阿灰,今儿难道是阿豚的鬼魂回来报仇了。——唉!不做亏心事,哪怕鬼敲门。做长辈的怎么能把自己受过的委屈又传给下一代,并让他们继续去承受痛苦呢?县官吴大人一听说阿豚失踪也慌了,要知道上级给他的死命令也是一发现海上来人就立马控制住,想不到昨晚的格外开恩竟会带来这么大的麻烦,于是一面将老汉和族长等有关人等羁押起来,一面加派人手搜寻阿豚。阿豚一时还没找到,牵涉的人越来越多,就连阿灰的父母、当年发生口角的那两个族人及那个贾媒婆都被抓来受审,甚至小女孩小鹭也被找来问话。虽然阿豚还没找到,但随着审讯的深入,事情原委似乎越来越明了了,阿豚和阿灰的故事将要浮出水面,现在就等找阿豚回来结案了。可是阿豚现在究竟在哪里?吴大人很想找到阿豚,还羁押在县衙的陈老汉等人更想找到阿豚。阿豚失踪的第四天,潮水退得特别低,终于有人在江底发现阿豚的尸体。死相很特别,直挺挺立在江底,手里还紧紧抱着一块石头,浑身虽被水泡得发白胀肿,但面部没有丝毫的痛苦表情。仵作检验后认定是溺水而亡,看样子还应该是自溺,可是他为什么要自溺?但一时弄不明白。吴大人还仔细地了解阿豚回来后的表现及他所带来的所有物品,当他发现那件用涂着漆的用藤木做成的“铠甲”后,得出一个惊翻众人的猜想——阿豚是游回家的。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简直难以置信。正在大家纷纷感叹的时候,突然吴大人大叫一声:“不对呀,一段孽缘成就千古美谈啊——这——这——这是千古美谈啊!”大家大吃一惊,不知又发生什么事,莫非这吴大人也疯了?只见吴大人还在摇头晃脑,如痴如醉,无限感慨,喃喃自语:“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芳心已许,非君莫配;横遭梗阻,远赴南洋;切盼君归,矢志不渝;千难万险,卿约如山;绝望归去,慨然相随……”文绉绉的,老百姓不解其意,但情感是相通的,大家都能感同身受,不禁纷纷陷入沉思之中。尤其是那些妇女们,这个阿灰姑娘啊,以前只是我们的笑料,原来她才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只有她拥有几十年痴心不变,甚至能为她徇情的男人,而我呢,我把那个死鬼当作我的天,他没了我的天就塌了,可是他在乎过我吗?我为他当牛做马,任劳任怨,可是他正眼看过我吗?他心里真的有我吗?那些大老粗们平时都不屑于凄凄切切的儿女情长,其实他们也不是寡情人。此刻的他们心里也不闲着,阿豚这哥们很不错,阿灰这娘们也不错,我家的那个娘们其实也很不错。她呀,过得真辛苦,替我孝敬父母、为我生儿育女、为我操劳家务,还要为我担惊受怕,有时还得忍受我的臭脾气,可恨的是我竟然从来没真正关心过她,把她所做的一切都看成是理所当然的,不行,我得改改我这个臭脾气了。吴大人也由衷地感慨这个美丽的爱情故事,他甚至认为应该为这两个有情人写首诗,于是在那个仍有月光斜照窗扉的晚上,吴大人为他们写下一首《浣溪沙》:我们的吴大人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他原来想的是让这个美丽的故事伴随他的《浣溪沙》一道后世流芳,哪知道美丽的故事迅速在老百姓中广泛流传,而且越传越美,而他的什么《浣溪沙》却很快被岁月湮没了,谁也没去留意他的什么美丽的诗。吴大人郁闷了,什么情况,我堂堂吴大人的诗竟然比不上两个平民百姓的故事?我们不妨替吴大人回答这个问题,任何夹杂着私心杂念的美都不是真正的美,只有朴素的、纯粹的、纯洁的美才是真正的美,这个道理高高在上的吴大人是不会明白的。其实老百姓也不明白,他们才没有功夫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呢,他们必须为生活不停地劳动,恰恰因为如此,他们才能永远葆有那份可贵的朴实和纯粹,所以老百姓才是这世界上真正的美的创造者和鉴赏者。大家议论纷纷,后来有人怯生生地提出让他们俩葬在一起的想法,哪知大家都欢呼赞许,原来大家都有这样的想法,只是大家都不敢提出来罢了。只是还不知阿灰那边的人同不同意,让人意外是阿灰那边的人答应得特别爽快,只有一个不识时务的人说:“他们并没有成亲啊!”但立即遭到众人的横眉怒对,他立即不敢抬起头。就这样,两个互有怨气的家族走在一起了,共同为这对苦命的有情人办一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庄重的葬礼。或许,这是两族的人对这对有情人的一种补偿,他们通过这样的努力来减少心中深深的愧疚之情。不得不说阿豚和阿灰是不幸的,他们为了这份感情承受了常人难以想像的痛苦。同时,他们也是幸福的,他和她的执著与坚贞不渝终于博得一个“共眠千秋代”的结局。他们的故事也促使村里两个家族能冰释前嫌,也促使许许多多的家族能更加和睦美满,也使爱情这一世界上最美的人类特有的情感瑰宝更加熠熠生辉。从这点看来,我们是不是可以“昧着良心”地说:“他们死得好”?后来,人们总管那块下面埋葬着阿豚阿灰的巨石叫“望夫石”,至于为什么叫“望夫石”,什么时候叫开的,没有人能说得清,其实说不清又有何妨?反正从那以后,榕江两岸又多了许多美丽的故事,也多了许多美丽的歌谣,钱岗山南端则又多了一个叫“望夫石”的奇观。人们每当看到那“望夫石”,总会想起那段精彩而凄美的故事,可是人们怎么也没有想到,阿豚的故事其实比他们知道的还要悲壮得多。那天夜里,阿豚从家里冲出,满怀悲怆,直奔那块巨石。那地方是他特别熟悉的地方,路也是他特别熟悉的路,那时已明月当空,照得大地如同白昼,阿豚却一路上踉踉跄跄,跌跌撞撞,摔了很多跤,受了很多伤。想不到千里万里都不曾受伤,却在这不到一里的路上跌出了累累伤痕。阿豚并不在乎这些,事实上他压根就不知自己已是遍体鳞伤。巨石下,那抔新鲜的泥土似乎还飘着泥土的清香,阿豚捧起一把紧紧地在脸上,仿佛又闻到那香味里似乎还有那种熟悉的一直魂萦梦绕的芳香,阿豚已经不能自已,整个身子摊在那片新鲜的土地上。他想扒开泥土看一看,看看那可爱的人儿,可他又不忍心,十几年的辜负害得人家十几年不得安宁,今已入土,怎么忍心再让她不安宁呢?不,所有的悲剧都是我造成的,我必须还给我的阿美,我必须全部还给我的阿美,我要追随阿美回家了,回到那个可以属于我们俩的家……阿美已经在我们的母亲河里找到了回家的路,原来我们回家的路就在母亲河里,对,我也要回去了……他发疯似的向江里跑去,可是江水总是把他托起来,他紧张得又哭起来,双手直拍打江水,“连你都不让我回家,连你都不让我回家……”又跑回江边,抱起一块大石头,掉头又向江心奔去……淹死一条鱼应该是不可能的,淹死一个像鱼的人同样也是不可能的,而让一个像鱼一样的人自己淹死自己似乎也是不可能的,可像鱼一样的阿豚最终还是成功地淹死了自己。谁也没有感受到成功的喜悦,只有难以言状的悲伤。除了阿豚,他并没有悲伤了,就在意识即将消失的那一刻,他心里突然有一种很安宁,很欣慰,很满足,很幸福的感觉,而且越来越浓,越来越清晰,他觉得自己已经回家了,回到一个一直心想神往、魂萦梦绕的平静、温馨的家,亲爱的阿美就静静地依偎在身边,两人靠得特别紧,特别紧……
注:开头歌谣乃潮语歌曲《遥思》的歌词,此处向原作者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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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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