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忆父:乡村执教三十载

出殡安葬父亲后,母亲打开父亲经常紧锁的柜子,打开裹了左三层、右三层的包裹。包着一张鲜红的荣誉证书。封面上赫然写着“乡村学校从教30年”,内文打印:“马月海老师:您从事乡村教师工作满三十年,为我国乡村教育发展做出积极贡献,特颁此证。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中华人民共和国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  二〇一八年九月”。
父亲出生于1944年7月。解放后划成份,祖父家划为中农。1958年,他在尚义县城第一中学读初二时,刚丧夫的近亲,被村内时任生产队长勾搭不成、恼羞成怒摁在庄稼地强奸。祖父与近亲的族人,集体到公安机关告发。然而在那个“惟成份论”时代,反被倒搭一耙,诬为“制造反革命集团、陷害革命干部”,蒙冤入狱。祖父入狱后,众亲戚你1元、他3元资助,父亲变卖了家中仅有的4口大瓮,勉强支撑着初中毕业。祖父成了反革命分子,成绩较好的父亲,考试前政审通不过,无缘参加,无奈返回瑟尔基河畔老家——牛家营村。
祖父入狱后,家人处境远不如村里地富分子。在狱中改造的祖父,自己主动提出兼作另一份工作,用榆枝、柳枝条编制簸箕、笸箩、筐子之类的农具。从榆柳枝条弯曲不折的韧性中,他学会了低头。出狱后,把祖母侄孙女介绍给同村、成份好且任生产队队长刘姓的儿子;让叔叔娶了时任村支书的妹妹。因“联姻”,家中境遇逐渐改观。先是叔叔成为村中赤脚医生;1974年3月,村小学短缺民办教师,在村支书力荐下,父亲进入了村小。
在村小任教,月领工资只有5元,加补贴生产队一个中等工的工分。父亲格外钟爱、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当时进入“文革”后期,村民人心浮动,学生骚动不安。父亲不敢与社会流行的“读书无用论”对抗,教导学生,读书“识个头迎上下”,会算账、能读报、会写信。文革后期、改革开放初期,从村中参军入伍日后转为志愿兵或考中军校他曾教过的学生,返乡探亲时,总要到家中看他,感激他在村小教的知识与如何作人,才能使他们跳出农门。
“文革”结束后,头脑敏锐的父亲,预感到国家政策将变。他信守“严师出高徒”古训,绞尽脑汁、费尽心机,教好带好执教的班级。他讲桌上,时常摆放着1根拇指粗、近1米长的教鞭。授课时,他挥舞着教鞭在黑板上左指右划;眼神却时刻扫视着教室的每一个角落。那些出神走神、耳语闲谈、搞小动作的学生,经常被他发现。对一些屡教不改的调皮男生,拿出教鞭在脊梁上抽出一道红痕。春季刮大风、夏季下暴雨、冬季下大雪,他将学生们悉数接到自己家中,为他们讲解各科知识点。逢记忆力差、背不住课文或公式的学生,下课后他将学生留置到自己家中,提供免费晚餐,直至学生背得滚瓜烂熟才放行。
家长格外理解父亲,没有1个人因孩子受到父亲责罚寻门弄事。时隔几十载,没有任何1名学生因受到父亲责罚埋怨他。父亲教出的学生,大多循规蹈矩。1980年秋季,他连续执教5年所带的班级,总共15名学生;10名学生升入了国办初中——尚义县第五中学,5名学生升入乡办中学——小蒜沟社中。升学率100℅,优秀率66.67℅;创造了当地十几年打不破的升学神话。
1985年,父亲被党组织吸收为预备党员。次年转正后,乡党委书记到家中,与父亲促膝相谈大半个晚上,希望他辞去民办教师担任村支部书记,带领乡亲脱贫致富。乡书记口若悬河,父亲片刻间曾有动摇。第二日一觉醒后,想起班内除了他别人管教不住的几名学生,他大清早便去乡党委找书记推托。
他的心,与全村几十名学生牵在一起。他深知:村民们需要他,村里的学生们更需要他。
1987年夏季,赶上了民办教师转正的最好时机,父亲参加文化课考试、综合考核,双获前列,转正为国办教师。他教书勤恳、业绩突出,第二年乡党委会研究,决定重用他,调任小蒜沟乡完全小学任校长。提拔前组织与父亲谈话时,却遭到了父亲拒绝。后来,父亲讲起过,当时他不是不肯去当校长,只是他心里有个小算盘:离开家乡牛家营村,到七八里地之外的小蒜沟村工作,一是扔不下村里的孩子;二是到外地吃食堂要花伙食费;三是不能再起早贪黑,挤出时间侍弄责任田。
乡文教办主任与父亲严肃地谈话,声称传达乡党委会决定,他作为党员,必须无条件服从。上纲上线,父亲顿时慌了神儿。他急急忙忙地找到拟与他对调的老师,俩人厮跟着到了县城,找到教育局局长,均提出工作地与家不在一处,不好兼顾,恳请局长与乡党委书记通融。
家乡盛产芦苇,父亲十六七岁就学成了编席的手艺。看到局长家炕上铺的席子破乱,父亲用眼神扫了一下炕的尺寸,返家后赶黑连夜给局长编了一盘崭新的炕席,第二日送到局长家给铺上。看到父亲眼睛布满血丝,一宿未睡为他编席的“苦劳”,局长深受感动,立即与乡书记打电话通融,变更了提拔父亲作镇小学校长的方案,任命他担任了村中心小学校长。父亲说,这是他此生唯一的一次“送礼”。
担任村中心小学校长之职后,父亲大部分心思用在全村教学上。他不打招呼,随时搬把凳子,坐在教室最后排听课;或悄悄地隐身在教室门外,观察学生纪律和任课教师讲解。连续几年,村小学的成绩名列全乡前茅。
上世纪90年代,村小招收学前班学生,收取的借读费,是学校的“小金库”。每学开学初和期末,他都要2次将收入与花费逐项进行公示,剩余的钱一分不留,按在职教师人头平均分配。
2004年春季,年满60岁的父亲,退下了他钟爱大半生的乡村教师岗位。此后二三年,村中年轻人大批涌向城市打工,举家迁入打工所在地;村小学生源逐年递减,许多年级学生是个位数,有的甚至出现断档。退休之后的父亲,每天要干的一件事,就是到村小学门外、墙外转悠。他听到学生读书声一天比一天低落时,眼里充满了泪花……
2008年,鉴于全县村小学和乡镇初中的生源锐减形势,全县教学布局作出调整:除县城和大青沟镇各保留1所初中,其他乡镇初中均改设为完全小学,集中就读。几年后,村小学因长期闲置,被村委会改建为村养老院。据村邻说,父亲好多次从天亮后站在村小学门外,直至夜幕降临,整整一日,一言不发……
2018年9月教师节前夕,国家教育部、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给父亲颁发了“乡村学校从教30年”奖章。母亲说:领回奖章那夜,父亲抱着奖章睡了整整一宿;第二天他用布子重复包了好几层,锁进了柜子最底层。
今年盛夏,父亲未能等到再过教师节。他去年身患当今医学界无法攻克的绝症胆管癌,作了手术仅仅坚持了一年四个月零两天,便撒手人寰……
父亲辞世那一瞬间,泪水盈满眼眶扑簌成痕,挂在眼角。他不能言语,心里肯定牵念着家乡的教育事业。倘若地下有知的话,他会知晓:烧纸那日,学生为他送了花圈与编织的花篮,还有原工作单位小蒜沟镇小学支部在建党100周年给他发放的床上用品4件套……

作者简介:马进,供职于尚义县自然资源和规划局。国土资源作家协会会员、张家口市作家协会会员。在《长城文艺》《张家口日报》《河北日报》《中国国土资源报》《土地与经济》《河北国土资源》《自然资源参考》发表散文、通讯、小小说30余篇;60余篇通讯报道在国家级、省级、市级网站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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