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先生:适与神(上)
编者按
本文选自钱穆先生《人生十论》。特此摘录,以飨读者。
一
西方人列举「眞、善、美」三个价値观念,认为是宇宙间三大范畴,并悬为人生向往的三大标的。这一观念,现在几已成为世界性的普遍观念了。其实此三大范畴论,在其本身内含中,包有许多缺点。
第一:并不能包括尽人生的一切。
第二:依循此眞、善、美三分的理论,有一些容易引人走入歧途的所在。
第三:中国传统的宇宙观与人生观,亦与此眞、善、美三范畴论有多少出入处。
近代西方哲学家,颇想在眞、善、美三范畴外,试为增列新范畴。但他们用意,多在上述第一点上。即为此三大范畴所未能包括的人生向往添立新范畴,他们并未能注意到上述之第二点,更无论于第三点。
德人巴文克Bermhard Bavink着现代科学分析,主张于眞、善、美三范畴外,再加「适合」与「神圣」之两项。他的配列是:「科学眞,道德善,艺术美,工技适,宗教神。」他的用意,似乎也只侧重在上述之第一点。
本文作者认为巴氏此项概念,若予变通引扩,实可进而弥补上述第二第三两点之缺憾。中西宇宙观与人生观之多少相歧处,大可因于西方传统眞、善、美三价値领域之外,增入此第四第五两个新的价値领域,而更易接近相融会。
下文试就上列宗旨畧加阐述。
二
巴氏「适」字的价値领域,本来专指人类对自然物质所加的种种工业技术言。他说,根据经济原理,求能以最少的资力获得最好的效果者,斯为适。窃谓此一范畴大可引伸。
人类不仅对自然物质有种种创制技巧,即对人类自身集团,如一切政治上之法律制度,社会上之礼俗风教等等,何尝不都是寓有发明与创造?何尝不都是另一种的作业与技巧呢?这些全应该纳入「适」字的价値领域内。
西方人从来对自然物质界多注意些,他们因此有更多物质工业上的发明与创造。东方人则从来对人文社会方面多注意些,因此他们对这一方面,此刻不妨特为巧立新名,称之曰「人文工业」或「精神工业」。
在这方面,很早的历史上,在东方便曾有过不少的发明与创建,而且有其很深湛很悠久的演进。此层该从中国历史上详细举例发挥,但非本文范围,恕从畧。因此中国人对此价値领域很早便已郑重地提到。
儒家的所谓「时」,道家的所谓「因」,均可与巴氏之所谓「适」,意趣相通。适于此时者未必即适于彼时。适于此处者未必即适于彼处。
如此,则「适」字的含义,极富有「现实性」与「相对性」。换言之,「适」字所含的人生意味,实显得格外地浓厚。
我们若先把握住此一观念,再进一步将「适」字的价値领域,试与眞、善、美的价値领域,互求融会贯通,则我们对于宇宙人生的种种看法,会容易透进一个新境界。而从前只着眼在眞、善、美三分法上的旧观念,所以容易使人误入歧途之处,亦更容易明白了。
本来眞善美全应在人生与宇宙之诉合处寻求,亦只有在人生与宇宙之訢合处,乃始有眞、善、美存在。若使超越了人生,在纯粹客观的宇宙里,即不包括人生在内的宇宙里,是否本有眞、善、美存在,此层不仅不易证定,而且也绝对地不能证定。
何以呢?眞、善、美三概念,本是人心之产物。若抹去人心,更从何处来讨论眞善美是否存在的问题?
然而西方人的观念,总认为眞、善、美是超越人类的三种「客观」的存在。因其认为是客观的,于是又认为是绝对的。因其认为是绝对的,于是又认为是终极的。
其实,既称客观,便已含有主观的成分。有所观,必有其能观者。「能」「所」一体,同时并立。观必有主,宇宙间便不应有一种纯粹的客观。
同样,绝对里面便含有相对,宇宙间也并没有一眞实绝对的境界与事物。泯绝相对,即无绝对。中国道家称此绝对为「无」,即是说没有此种绝对之存在。
你若称此种绝对为无,为没有,同时即已与「有」相对了。可见此种绝对的绝对,即眞眞实实的绝对,实在不存在,不可思议。只可在口里说,譬如说一个三角的圆形。
人们何以喜认眞、善、美为客观,为绝对,为超越人生而存在呢?因你若说眞、善、美非属纯客观,而兼有了人心主观的成分,只为一相对的存在。如是,则你认为眞,我可认为假;你认为善,我可认为恶;你认为美,我可认为丑。
反之,亦皆然。如是,则要求建立此三个价値领域,无异即推翻了此三个价値领域了。因此西方的思想家,常易要求我们先将此三个观念超越了人生现实,而先使之客观化与绝对化。
让它们先建立成一坚定的基地,然后再回头应用到人生方面来。如是,似乎不可反抗,少流弊。而不幸另外的流弊,即随之而生起。
现在我们若为人生再安设一「适」的价値领域,而使此第四价値领域与前三价値领域,互相渗透,融为一体,使主观与客观并存,使相对与绝对等立,则局面自然改观。
三
试就「眞」的一观念,从粗浅方面加以说明。大地是个球形,它绕日而转,这已是现代科学上的眞理,无待于再论。然我们不妨仍然说,日从东出,从西落,说我此刻直立在地面而不动。此种说话,仍然流行在哥白尼以来的世界上一切人们的口边,日常运用,我们绝不斥其为不眞。
换言之,无异是我们直到今日,依旧在人生日常的有些部分,而且在很多的部分,还是承认地平不动,日绕地行的一种旧眞理或说旧观念。如是,则同一事实,便已不妨承认有两种眞理,或两种观念,而且是绝对相反的两种,同时存在了。
你若定要说我此刻乃倒悬在空中,以一秒钟转动十七英里之速度而遨游,闻者反而要说你在好奇,在作怪。可见天文学家所描述的眞理,他本是在另一立场上,即天文学上。换言之,即另有一主观。科学家的眞理,也并非能全抹去主观,而达到一种纯客观的绝对眞理之境域。
根据物理学界最近所主张的相对论,世间没有一种无立场的眞。「立场」便即是主观了。
会合某几种立场的主观,而形成一种客观,此种客观,则仍是有限性的,而非纯客观。在此有限场合中的客观眞理,即便是此有限场合中之绝对眞理。那种绝对也还是有限。换言之,也还是相对的。
人类所能到达的有限眞理之最大极限,即是一种会合古往今来的一切人类的种种立场而融成的一种眞理。然而此种眞理,实在少得太可怜。若硬要我举述,我仅能勉强举述一条,恐怕也仅有此一条,即「人生总有死」。
这一条眞理,仍然是人类自己立场上的有限眞理。而且这一条眞理,也并不能强人以必信。直到遥远的将来,恐怕还有人要想对此一条眞理表示反抗,要寻求长生与不死。然而这一条眞理,至少是人类有限眞理中达到其最大限极的一条吧。
善与恶,美与丑,我此处不想再举例。好在中国古代庄子书中,已将此等价値观里面的相对性之重要,阐发得很透辟,很详尽。
四
说到庄子,立刻联想到近代西方哲学思想界之所谓「辩证法」。正必有反,正反对立发展而形成合。但合立刻便成为一个新的正,便立刻有一个新的反与之对立,于是又发展而形成另一个合。
此种「正、反、合」的发展,究竟是有终极,还是无终极?单照这一个辩证法的形式看,照人类理智应有的逻辑说,这种发展应该是一个无终极。
如是,则又有新难题发生。
既有所肯定,便立刻来一个否定,与之相对立。超越这一个否定,重来一个新肯定,便难免立刻再产生一个新否定,再与此新肯定相对立。人类理智不断地想努力找肯定,但不断地连带产生了否定,来否定你之所肯定。
最后的肯定,即上文所述绝对的绝对,无量遥远地在无终极之将来。则人类一切过程之所得,无异始终在一个否定中。
本来人类理智要求客观,要求绝对,其内心底里是在要求建立,要求宁定。而理论上的趋势,反而成为是推翻,是摇动,而且将是一种无终极的推翻,与无终极的摇动。
只在此无终极的推翻与摇动之后面,安放一个绝对的终极宁止,使人可望不可即。
我们只有把「适」字的价値观渗进旧有的眞、善、美的价値里面去,于是主观即成为客观,相对即成为绝对,当下即便是终极,矛盾即成为和合。
如是,则人生不将老死在当下的现实中而不再向前吗?是又不然。当下仍须是合于向往的当下,现实仍须是符于理想的现实。中国儒家所以要特选一「时」字,正为怕你死在当下,安于现实。当知「时」则决不是死在当下,安于现实的。
人生到底是有限,人生到底只是宇宙中一部分,而且是极小的一部分。你将求老死于此当下,苟安于此现实,而不可得。时间的大轮子,终将推送你向前。适于昔者未必适于今,适于今者未必适于后。
如是,则虽有终极而仍然无终极。然而已在无终极中得到一终极。人类一切过程之所得,正使人类眞有理智的话,将不复是一否定,而始终是一肯定了。将不复是一矛盾,而始终是一和合了。这一个肯定与和合,将在「适」字的第四价値领域中,由人获得,让人享受。
「适」字的价値领域,正在其能侧重于人生的「现实」。这一点已在上文阐述过。然而这一个价値领域,决非是绝对的,而依然是相对的,是有限的。
依然只能限制在其自己的价値领域之内。越出了它的领域,又有它的流弊,又有它的不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