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坊·美文」上官建国|有种爱叫惩罚
作家新
干线
有种爱叫惩罚
晚唐诗人李商隐,回顾了以往朝代兴亡更替的历史后,在他的《咏史》诗篇中,用以古鉴今的态度,深刻概括为“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的判断。从大的方面看,国如是;从小的方面讲,家亦如此。
纵观当前,有些家长在对孩子的教育方法上,溺爱有加,惩罚缺失。导致自家孩子,不懂感恩,愚顽任性,“坑爹”现象屡屡发生。我只能从我小时候,所经历的刻骨铭心的一件事谈有一种爱叫做惩罚。我上无哥姐,下无弟妹,可谓“十八亩地田间一株苗”,但我父亲对我从不娇惯。在我眼中,他左肩扛的是责任担当,右肩扛的是憧憬希望,背上涂抹的是风霜雨雪。他为我指出前进方向,但路还须我自己走。如有越“雷池”之嫌,他绝不姑息。
学完初中一年级课程,升级考试结束。7月20日,学校放了暑假我回到家,尽管我和父亲从没有过任何龃龉,但他脸色沉郁,总是对我不冷不热,我心里如同15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第二天清晨,他把我叫醒,说:“该给玉米苗追肥了,你把门后那两袋碳酸氢铵装到平板车上,再带上镢头和洗脸盆往村西胶泥洼的玉米地头走。”他说完,抓起一把锄头出了门。我不敢怠慢揉着惺忪睡眼立即照办。我拉着装有肥料、洗脸盆和镢头的平板车出了村。亮汪汪的太阳已经爬出东山,照得山川大地金光灿灿,蔚蓝的天空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丝云彩,水洗过一般洁净。节令刚入大暑,田野里已初现出盛夏酷暑炽热的锋芒。
我赶到胶泥洼时,父亲早已抄近路赶到田间,他坐在地头等候。他协助我将肥料搬下平板车,他一边拆肥料袋封口线一边对我说:“我刨坑,你撒肥料。一个坑里撒一大把肥料,然后用脚推虚土把肥料埋严再踩瓷实。”他交待过后,就绰起锄头在两行玉米株根旁挥锄刨坑,眨眼功夫就前进丈八远。我忙用洗脸盆盛满碳酸氢铵,左手扣沿将盆紧贴腰间,右手抓肥料往坑中丢,并用脚推坑边虚土掩埋、踩踏。我知道碳酸氢铵烧劲很大,倘若不小心洒到玉米叶上,就会因烧伤玉米苗而减产。因此在抓肥、丢肥时都得弯着腰不敢有任何粗心大意,以免被父亲批评毛手毛脚。
每撒完一盆肥料,需要返回地头重新装满,再端到已下过肥料的连接处往前赶。一盆一盆地端,一趟比一趟跑得路程远。
不知干了多少时辰,也不知跑了多少趟,太阳升到中天。火辣辣的阳光犹如无数锃亮金针刺得人难以睁眼。碳铵挥发出的氨气直往鼻孔和眼睛里钻,气味呛得我呼吸困难,满眼是泪。此时的玉米株已经超越我的个头,置身其中,上蒸下煮酷热难耐,满头满脸的汗水像一条条蚯蚓直往下爬,衣衫裤子早已湿透,汗水顺着裤脚流进鞋内,又粘又滑,湿漉漉得十分难受。更可怕的是每一张狭长的玉米叶子的边沿,都长有尖锐而细小的毛刺,行走间,我的手背、胳膊、脸颊、脖子全被划拉出一条条殷红的血印,又痒又痛。沾满碳铵的双手,既不能抹汗更不敢揉眼,只要碰到身上任何一处暴露的部位,都是撕心裂肺般的剧痛。把一袋碳铵下完,我早已渴得嗓子冒烟,饿得肚皮贴近脊梁。再看看不紧不慢挥锄刨坑的父亲,他同样也是大汗淋漓,面对我的痛苦和煎熬却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只顾挥锄干他的活。这时的我,由饥饿干渴自然联想到食物。噢!我终于明白了,与其说父亲如此“残酷无情”地让我体验汗滴禾下土的艰辛,不如说要我懂得“一粥一饭来自不易”的道理。事情的追根溯源,与他亲眼目睹我跟同学李大贵那场打馍仗有关。
一个多月前的五月端午节,学校食堂供应的午餐有馒头、韭菜猪肉馅包子、煮鸡蛋等食品。我们宿舍的几个同学打完饭菜端回宿舍。李大贵吃着鲜美的鸡蛋忽然突发奇想,问我:“鸡蛋是从哪儿来?”我不屑一顾答道:“如此小儿科的问题还不懂!鸡下的!”他又问:“鸡从哪里来?”我说:“是母鸡从鸡蛋里孵出来的。”他又以挑衅的口吻问;“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他问的是一个似乎无限循环至今尚无定论的千古话题。我搜肠刮肚竭尽知识积累,终究拿不出充分论据来证明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随口说先有蛋。他坚持说先有鸡!我俩各执己见,互不相让,由辩论发展到争吵,又由争吵发展到相互诋毁谩骂。李大贵怒火中烧,抓起包子向我额头恶狠狠地砸来,弄得满脸都是韭菜馅。我也没客气,抓起面前的馒头回敬,李大贵侧身一躲,那个洁白的馒头在空中划了条弧线,撞到门板上又跌落在地,滚动几圈便停留在门口。无巧不成书,正好有人推门进来,是父亲给我送“端午”。我和李大贵的这场鏖战,正好被父亲撞个正着。他看了看满地的馒头、破碎的包子和我的狼狈相,骂道:“作孽!看见你们这样作贱饭菜粮食,我的心在滴血!”骂完,他扭头出了门。我忐忑许久,没敢回家......
时至正午,赤日炎炎似火烧,整个大地被炙烤得宛如烈焰熊熊的火场,青纱帐里更是热得黄土生烟。偶尔看看擦肩而过的父亲,他的衣衫全湿透了,又被阳光烤干,干后不久,就又被汗水溻湿。为了让庄稼苗长得快,长得茁壮,多打点粮食,父亲殚精竭虑,宵衣旰食,不辞辛苦春耕夏耘,为的是让一家人吃饱肚子,雪白的包子、馒头是不许糟蹋的。
我侧耳倾听,整片胶泥洼的玉米田里,都有人蹭玉米叶子发出的哗啦哗啦响声和沙哑的说话声,那是左邻右舍的农人家也在给玉米苗下追肥。他们同我一样,都在酷热中煎熬、劳作。“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此时此刻,我才对古代李绅这句谆谆告诫有了感同身受的理解;才真正明白我和我的那些“时人不识农家苦”的同学,用馒头、包子互殴是多么的大逆不道。
我至今之所以养成珍惜每一粒粮食的习惯,源之于那次刻骨铭心的“惩罚”。后来我才明白,那是父亲对我“为之计长远”最真挚的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