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巧名家的纯粹之美

王煜锋 / 摄

值得聆听的演奏家不少,让我心心念念总想要听的却不多,小提琴家黄滨是其中之一。几年前,聆听她与钢琴家郑吟合作的莫扎特奏鸣曲,属于我最难忘的现场聆听体验之一。10月31日,黄滨与杨洋指挥的杭州爱乐乐团合作,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演出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Op.61),同样呈现了当今顶尖水平的演绎。面对这部堪称小提琴协奏曲冠冕的杰作,怎样的演出才能真正与之相配?这要回到原作本身去寻求答案。

贝多芬这首协奏曲中,独奏小提琴并无外在的技巧炫示,而是正相反,作曲家以音阶、琶音这样最基础的技巧,作为庞大的第一乐章的核心内容。在之后的慢乐章,贝多芬对于小提琴表现旋律性、歌唱性的天赋做出充分的发掘。这不是一部超技类的“小提琴音乐”,却又完完全全是最小提琴化的小提琴协奏曲。黄滨演奏的成功之处,正在于切入这样的核心——她以技巧非凡的身手,掌握“技艺”的基础,再将其充分转化为音乐性的表达。比之当下,很多演奏之所以不吸引人,就是因为演奏者的功底不扎实,却想要通过一些眼花缭乱的东西来俘获人。但恰恰在贝多芬Op.61中,基础要受到无情地检视,黄滨的演绎成就可以通过三个方面来归纳:音响的把握、结构观念、技巧成就及其独到光彩。当然三者并非孤立,而是彼此相融,交织出真正动人的音乐表现。

在音响方面,黄滨的发音乍听有点纤细,稍后却不难领略其穿透力。她在此非常重要的成就,便是展现出对于揉音极为丰富的运用,尤其是不同速度的揉音效果与几乎完全不揉的音响的统一。这一点,她的演奏在当今可谓表率。揉音作为一种表现的手段,揉与不揉,都应该是出于音乐性的目的,同样其音响特质、美感,也都需要获得统一。在黄金年代,从伊萨伊到格鲁米欧的多位巨匠,对此都树立了美好范例。而在当代,黄滨所呈现的整体音响,也是分外恰当的说明。

无论表现第一乐章,主题素材丰富的发展,还是回旋曲乐章中,不同段落的形象对比,黄滨的音响设计都真正做到了千变万化。有时是纯粹的简朴,有时加入不同程度的感官美。音质的变化,音量的收放,丰富的音乐表现如磁铁般,将我的注意力牢牢吸住,听得目不转睛。但更加吸引我的,仍是整体音响所呈现的逻辑严谨的美。如此纯粹之美,也是有高度逻辑性的吗?细听黄滨在多变的音响设计中所升华出的整体性,及那万变不离其宗——总是忠实于古典风格的淳朴气质,我们自有答案。毕竟,如果仅是拉出还称得上漂亮的声音,以及在抒情乐句中多用一点揉弦,那么演奏艺术又何以能被称为二度创作?

音响是很高深的技巧,但黄滨的技巧成就还不止于此。小提琴家的结构表现,同她的音响美学一样,似乎清新宜人,却又带有很强的表达性。刻画第一乐章的大结构,小提琴家并未放慢速度以求宏大,而是以流畅为导向。她并不刻意加快,而是自然强调音乐前驱的动力,并将乐句的发展与衔接完全理顺。小提琴家仿佛率性地演奏着,开篇的分量与结构感却完全被逼现出来,因为她将结构的脉络刻画清楚了。很多老一辈名家的演奏中,不刻意去做什么,却又什么都在,就是有这样一种清晰的脉络来支撑。然而,这是否更多是演奏家的修养,而非技巧层面的事情?非也,如前所述,贝多芬这部作品的特点,就在于将那些基础性的技巧放在核心位置。倘若对其缺乏深刻的掌握,想要清晰地呈现结构也清晰不起来。

这就像一位钢琴家倘若触键的独立性不过关,乐句表现就很难谈得上生动。当然,黄滨的技巧成就带给听者的惊喜,仍不止于此。第一乐章中,小提琴家表现密度甚高的揉音,不注重于热烈,而是在情感的浓度上着墨。这种美感,在慢乐章得到进一步升华,完全进入感人肺腑的境界。领略过穆洛娃、克莱默状态甚佳、艺术精深的现场,我也深感黄滨在此呈现的感染力。而在音响之外,成就如此魅力的另一核心,就是小提琴家的运弓技巧实在太高超了。黄滨在第二乐章的分句十分精细,看着小提琴家如此频繁地换弓,却听不到任何可觉察的缝隙,只有分句生动的表现力同旋律无尽流淌之间的统一。这是音乐表现层面的超技,且听且看,震撼非常。过去少数人演奏的作品,如今很多人都能演,而这样的深层超技,当代的传人真的太少、太少了。

不过,就纯粹意义上的超技来说,黄滨在天性中显然对此有共鸣。正如她面对第一乐章激动的段落,总是以特别果敢的风格来表现。而在该乐章的华彩段中,黄滨热爱外在技巧的天性更充分地展露出来。她选择克莱斯勒的华彩段,是出于音乐性的考虑。而在保持华彩与乐章风格统一的前提下,小提琴家以雄健的音量,配合每一细节斩钉截铁的稳准,尽显一派技巧名家之风采。

文 | 张可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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