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没去敦煌，来看法海寺壁画
十三年前的一个冬日，我陪沈弘老师去“发现”法海寺壁画。那时，我供职于一个类似国家地理的人文杂志，负责法海寺壁画这个专题。
之所以说是“发现”，是因为沈弘老师找到了条来自一九三七年《伦敦新闻》画报的线索，英国女记者莱瑟姆在其上发表了篇关于法海寺壁画的文章:
在辽阔的华北平原上，有一座造型极其优美的佛教寺庙，其占地面积并不大，却显得舒适优雅，屋顶上沉重的琉璃瓦饱受沧桑，呈现出越冬草的青灰色……这幅深藏不露、迄今默默无闻的壁画勘称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绘画作品之一！
她在文中充满了兴奋与激动，说，“这里即将扬名四海”。
可在那之前，我对法海寺以及它的壁画一无所知。
京西翠微山模式口村，因出产磨石出名。霜降后的一个秋日，同十数年前一样，陪着挚友，走上北方常见的乡村小路，路过农村早市里的梨子柿子核桃皮带小白菜还有紫色的朝颜，就看见百年侧柏掩映下的庙门。只不过，当年是驱车挪行，还买了两包瓜子。
其实，法海寺在明代建成后的确曾大名鼎鼎。
御用监太监李童是明英宗的宠臣，算上英宗，他服侍过五朝皇帝。为感圣恩，也许还想彰显一下自己，他心心念念要建一所梵刹。为此，日思夜想地寻觅风水宝地。
传说，梦中有白衣老人指点他建庙之址，几经寻访，找到了“都城之西，翠微山之阳，玉河乡水峪龙泉古寺之左”，这就是今天位于京西翠微山模式口村的法海禅寺所在。
于是，明英宗赐名、李童筹资、汉藏两族官员僧众设计、宫廷工部营缮所承建、宫廷画院良工巧师亲自绘制壁画，五年始成，成为一座有浓厚西藏密宗色彩的名刹。
大雄宝殿前有两株千年白皮松，凡是看到的人，都觉得像是刷了大白一样，实物的白远远超过照片。可这的确全是天然，堪为京城白皮松之王。
法海寺接近六百年，但此处的白皮松却已千年。指点李童的白衣老人是否就是白皮松化身呢？
就像寺名取“佛法如海”之意，眼前这低调的大雄宝殿、紧闭的菱格花窗之内就深藏着明代壁画的巅峰，媲美敦煌。
这不是我说的，著名学者王伯敏在《中国绘画史》中指出：
法海寺壁画，虽然是十五世纪中期的作品，但可以同敦煌的宋元壁画媲美。
《东壁佛会图》，佛、菩萨讲经参禅之会处画，佛教杂类画之一，西壁也有佛会图
十几年前我们参观的时候，几乎看不到游客。如今，重整开放后，人多了不少。但为了文物保护，参观的方式没有变化——在一片漆黑中借助手电的微光。
就像我那时的手记：
当年莱瑟姆夫人来到隐藏在一片幽静的树林中的这座古刹时，曾借助镜子的反光才看清大殿墙上的壁画，这次我们似乎遇到了相同情况。因为大殿里面黑漆漆的，要保护壁画，不能开灯，后面的殿门也已经封了好多年了，借助手电筒的微光，我们对壁画的某些局部内容才有了较为直观的感受。
大殿中一共有十铺壁画，“铺”，就是两个房柱之间的距离。若从长时段的元明清至今的历史来看，算保存完整了，但殿中原有的佛像和十八罗汉已被毁。
李童的塑像原就在十八罗汉前面，这也是我猜测他建庙，除了报恩之外的原因。
上世纪五十年代，这里曾有中学。十年浩劫中，尽管塑像被砸，但校工吴效鲁拼死保护壁画，如守护神一般，掌管着大殿的钥匙三十年，直到晚年重病才下山。
今天，恰好讲解的工作人员也是吴姓老人，待在这里也三十多年，潜心研究壁画，给我们介绍他琢磨出的祥云壁画中存在的亦人、亦龙的变化，以及他理解的佛会图……冥冥中，似有某种关联。
大殿的东西山墙是《佛会图》，内容是佛祖讲经说法，佛众菩萨赴会参禅的画面。祥云之上为天界，以下为人间。佛众菩萨，趺珈于祥云之上，似语不语，似静似动，禅意臻妙；人间小桥流水，篱笆曲径，蕉叶荷花，苍松菩提，熟悉至极。
《东壁佛会图》中的荷花，采用叠晕烘染，将颜色与层次表达得淋漓尽致
壁画基本有三个部分：支撑层，也就是墙壁或者岩壁；地仗层；颜料层，或者叫画面层。好的壁画缺一不可，尤其地仗最要紧。地仗层使用沙、澄板土、棉花、羊绒、麻刀、碎麦秸等做筋骨，胶、矾、蛋清等做凝固物调和制成。
我理解，就像做成和田玉的那种毛毡交织结构，拉扯不断，才刚好，且更容易从壁上成块剥离，而不损壁画。
法海寺的壁画地仗制作更为讲究，历经近六百年，除了几处因地震引起的小开裂外，没有变质、剥落。而同时期的欧洲壁画已经剥落开裂褪色了。
颜料是决定色彩能否持久的一种重要因素，好的颜料都要从矿物、有机宝石、植物中提取，比如孔雀石、青金石、蓝铜矿、石榴石、橄榄石、电气石（也即是碧玺）、褐铁矿、玛瑙、雄黄、珊瑚、煤精与琥珀、蛤蜊等。
法海寺的壁画颜色仍很光鲜的原因还有，就是颜料层使用了传统的天然矿物、植物颜料。矿物颜料以朱砂、石青、石绿为主，植物色的花青、藤黄、胭脂，白色的蛤蜊粉。
在绘制技巧上也博采各长，如《东壁佛会图》中的荷花，经过叠晕烘染，颜色娇艳、层次丰富，简直媲美纸卷，非一般壁画可比。
《东壁佛会图》中的百合
有专家甚至认为：
这铺壁画最突出的特点，是在山水花卉绘制技术上的完美，它融汇了历代壁画的多种技法，甚至运用了卷轴重彩画的技法……随便拮取其中的一花一叶，其精妙雅致之绝，直逼故宫所藏宋画团扇。
水月观音
这就是法海寺中世所称奇的水月观音，在殿内三世佛像背后的墙面正中，因为距后殿门很近，需努力仰视方可见。
水月观音，是观世音菩萨三十三身像之一，水中月，喻诸法无实体。观音头戴宝冠，冠上有阿弥陀佛像，表示观音既是阿弥陀佛的左胁侍，又是他的接班人。
水月观音像左上部有一只白色鹦鹉，佛经中传说阿弥陀佛化身鹦鹉教化国人。
水月观音像右上部是韦陀，他是天兵天将的统帅，也是佛寺的守护神，传说又是观音菩萨的护法神，体格魁伟，威武勇猛，却面如童子，不失赤子之心。
这个年轻英武的勇士就是大家非常熟悉的韦陀，总是出现在庙堂殿宇的后殿，护佑平安
因为水月观音壁画上的韦陀太高、太小，我找了法海寺北壁东侧画上的《帝释梵天图》中的韦陀，双手合十，降魔金刚杵横于两腕之上。
善财童子
这是水月观音像左下部的善财童子，是观音的胁侍。善财童子虔诚中带着稚气，很有年画中的亲近感与生活感。
水月观音的薄纱细部
水月观音身披的薄纱，从头冠至足下，面积硕大、线条匀称，纱上每一朵六菱小花，都有四十八根左右金丝构成。在手电的聚焦下，闪闪发着金光，更让人觉得纱底有风，也是法海寺壁画一绝。
水月观音身上用沥粉堆金”的工艺做出的璎珞、环佩
在我看来，法海寺壁画还有一绝，即一种“沥粉堆金”的工艺。
水月观音身上戴着宝冠、耳环、项圈、璎珞花饰、手钏、手镯、脚镯、络腋、宝带八饰，样样齐全。注意看水月观音身上的璎珞、腕上的环佩，都是堆贴上的立体金箔，包括上面韦陀像中的金刚杵和盔甲等，壁画还有很多这样的细部处理。这样线条就具有了层次，似要破壁而出。
水月观音像东面的普贤菩萨图
水月观音图的东侧是普贤菩萨，手执莲花，上置宝卷。下面的六牙白象是普贤菩萨的坐骑，六牙白象表示到达彼岸的六种方法。
普贤菩萨的脚镯细部
普贤菩萨脚镯上细部也是用“沥粉堆金”的工艺。
水月观音像西面的文殊菩萨图
水月观音的西侧是文殊菩萨，专司智慧，有时手持宝剑，有时又手持如意。
文殊菩萨的坐骑和驯狮人
青狮是文殊菩萨的坐骑，驯狮人的异域长相和鱼形宝刀都很有意思。
《帝释梵天礼佛护法图》中的母夜叉
《帝释梵天礼佛护法图》中有二十天神鬼众，有大家熟悉的阎罗王、四大天王、韦陀、母夜叉等形象。
像中亲昵地抚摸孩童的就是母夜叉，她有五百多个孩子，可每天还要吃掉别人家的小孩，故有“母夜叉”之名。佛尊为感化了，就藏起她最心爱的孩子（像中的孩子冰伽罗）。当她求佛还给她时，佛说，你有五百个儿子，少一个就着急，人家只有一个两孩子，被你吃了，又怎么办？于是，夜叉幡然悔悟，皈依佛门，变成了孩子的保护神——“爱子母”。
我特别注意看了母夜叉手中的宝扇，一红一白，红为红日，白是白月。
《帝释梵天礼佛护法图》中的金钱豹
这只眼睛似小鸟的金钱豹是围绕在辩才天的腿部一侧，好像在微笑。因为辩才天能发出美音，豹子、狐狸等动物常常围绕左右，一步也不愿离开。
《帝释梵天礼佛护法图》中的菩提树神
手托绿叶黄花的菩提树枝，身穿描金凤衣的就是菩提树神。释迦牟尼就是在菩提树下成佛，七天七夜，菩提树神为释迦牟尼遮蔽风雨，也是护法神。
在菩提树神右侧，怒目直视前方的就是西方广目天王。
帝释梵天礼佛护法图摹本局部，主要是北方多闻天王与帝释天和她的侍女，女后、侍女，都是丰脸，有唐代女性风度
“一图说破天下事，诸般神灵眼内观”，原本位于后壁的大型《帝释梵天礼佛护法图》如今摹本在偏殿展示，从玻璃中瞧去，正好映照出那两株护佑这寺庙的千年白皮松。
一九三七年，英国记者莱瑟姆发现法海寺。一九五零年，中央美院教授叶浅予、院长徐悲鸿给时任文物局局长的郑振铎汇报，已有塑像、壁画部分损坏、山门等充作伙房的情况，文物局下了数文保护。文件中有个细节，让我印象深刻：
有些壁画上钉了好多钉子，查勘，通知借驻部加意爱护，已经钉的钉子就不用拔出，未钉死的轻轻地把它钉进去，以免拔出时再毁坏。
之后，中央美院对壁画进行了抢救性临摹。
尽管如此，大炼钢铁中，尤其是京西，壁画无可避免地罩上了烟尘。尤其是在当年临摹的美院学生眼中。
这次参观，我注意到，佛像背后的三铺壁画比东西两厢的要显得特别蒙，后来请教工作人员，他说这三铺的墙面不是完全垂直，所以比两侧的壁画落上了更多灰尘。
所以，为了保护壁画，大殿中不开灯、不开门，完全用手电的微光在漆黑中与五百多年的时光共居一室，感受良工对地仗一遍遍地打磨，感受画师一气呵成的手臂运动，感受衣袂上的团凤与璎珞。
著名的工笔画家潘絜兹曾言：
古壁画中若言细密，法海寺第一。以宫廷之力，召名工巧匠，宫廷画工，属明代院画风格，谨严而兼具放逸洒脱之致。
五百多年前十铺壁画五年始成，不知道今天临摹需耗时多少；五十年代美院学生可以在大雄宝殿临摹，今天学生能够在殿后的药师殿参考壁画的复制版，供大家看清每一处细节，震撼于这媲美敦煌、山西永乐宫的国宝。
如今，这与世无双的明代壁画在京西翠微山中仍旧深藏功与名。
壁画、曼陀罗藻井、白皮松、铜钟、四柏一孔桥，并称法海寺五绝。金秋，银杏树像镶了圈金边，熠熠发光，这是京城最美的时节，邀三五挚友，重拾十年故事，人生一大乐事。
（文中壁画图片拍自药师殿的复制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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