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平儿是怎样赢得好人缘的?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行走江湖除了武功,还要有个好人缘。

红楼中人缘不好的,比如赵姨娘,她的武功全用来败坏人缘了。今儿说凤姐黑了她的钱,明儿到小厨房要东要西;贾母跟前说宝玉不行了得赶紧准备后事,芳官那里当面骂人家是粉头。整日上蹿下跳,结果把自己闹成了个孤家寡人。

赵姨娘境况虽苦,但除尤氏怜惜她一点,把分例银子还给了她,其他人对她基本是讨厌态度。就连作者写她得了宝钗礼物开心跑去找王夫人诉说的步态,都用“蛇蛇蟹蟹”形容。

晴雯人缘也不好,但她和赵姨娘又不同。赵姨娘是不甘寂寞,晴雯则是年轻任性。开心了撕扇子,不开心了叉着腰骂小丫头。又爱揭人短儿,碧痕洗澡的事、麝月篦头的事、袭人和宝玉亲昵的事、小红不好好工作总爱出来玩的事,都拎出来说,也不管别人脸上挂住挂不住,就图自己痛快。

鸳鸯列了一大圈朋友,连死了的可人和走了的茜雪都算上了,偏就没提到她,但看晴雯的意思,有没有朋友也无所谓。

平儿和赵姨娘、晴雯的处世态度很不一样,她的好人缘有目共睹。李纨夸她,探春为她过生日,就连鲍二家的也劝贾琏,“她(凤姐)死了,你倒是把平儿扶正了还好些”。

续书作者记住了鲍二家的这番话,顺水推舟,真就在红楼结局部分安排下了。如果说读者讨厌续书的乱编乱改,平儿被扶正却真的大快人心,那么平儿是怎样赢得好人缘的?

旧小说《香倩传》讲一个瞎女孩,色艺双绝,寄身勾栏,被老鸨子经常打骂,有一天,她到了主人家,正好遇到匪盗,众人吓得四散逃走,但是这个女孩却显露了一身武艺,“姬舞刃,光霍霍,不见人影”,一人打倒了三四十个大汉,让人瞠目结舌。有人就问她为什么甘愿受老鸨打骂,她回答说,“衣食咸取之”,所以不想违抗老鸨子的命令。

这个女孩的故事颇富传奇感,但它讲人心的可爱也在这里。平儿貌美,管家能力不输凤姐——如果说凤姐管理的是荣国府的秩序,平儿在秩序之外还懂得管理人情。就因为她是个丫头,就像故事里女孩的“瞎”,她们都要依附人生存,所以,女孩必须忍受老鸨子的打骂,平儿必须忍受凤姐的蛮横要求,牺牲自己的美好年华,为凤姐挣一个贤良的好名声。正如瞎女孩不怪老鸨子,平儿也从没怪过凤姐。

这是她们的美好,而美好的女孩总让人喜欢的,这是平儿获得好人缘的首要原因。

我们知道,凤姐工作以严苛出名,王夫人屋里玫瑰露丢了,宝玉屋里的人应承下所有“罪名”后,凤姐仍主张把王夫人屋里的丫头都拿住,叫她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底下,茶饭也不给吃,一日不说跪一日,她的理由是“朝廷家原有挂误的”。平儿不肯,先说何苦操这心,然后劝住凤姐。

平儿说,“得放手时须放手,什么大不了的事,乐得不施恩呢。纵在这屋里操上一百分的心,终究咱们是那边屋里的。没的结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怨。况且自己又三灾八难的,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到了六七个月还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劳太过。如今乘早儿见一半不见一半的,也倒罢了”。

这番话一则为凤姐着想,叫她多保养自己的身体,提醒她干得再好终究不是这屋里的人;二则不愿凤姐大张旗鼓,因一点小事搅得人心惶惶,让无辜的人牵连其中,吃苦受罪。

用兴儿的话形容,平儿是“背着奶奶常做些个好事”。类似其他例子,比如小厮们有个错处,要被责罚了,求求平儿就完了。

丫头、小厮都是弱势群体。他们的声音有时候领导们听不到,听不到就以为他们不痛或者那些痛根本无关痛痒。更戏剧的是,有时头层领导听不到但不会欺负这些弱势群体,叫嚣最厉害的反而是那些二层领导,反映到红楼里,比如司棋,其实根本不清楚柳家的到底盈利多少,自己不满意了,就一顿打砸抢;宁国府管家赖二,知道焦大功高,主子都不肯派他活,这位二层领导却偏让焦大深夜送人。平儿也是二层领导,但她能听见声音,并善待那些一辈子生活在灰色地带的人群。这是平儿获得好人缘的第二个原因。

探春因赵姨娘前来大闹而生气,平儿“便不敢以往日喜乐之时相待,只一边垂手默侍”;见侍书没在,“便忙上来挽袖卸镯,又接过一条大手巾来,将探春面前的衣襟都掩了”。

即便如此谨慎、殷勤,探春还是当着她的面指出贾府上下各种管理上的漏洞,多心的人肯定当场下不了台,这不是打自己主子的脸?这不是在质疑自己主子的管理能力?

聊斋里《豁耳妪传》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公公给了孩子一个簪子,儿媳妇怕丢了,随手插在了自己的头上,而婆婆见了便怀疑两人有不正常关系。人心大抵如此,总喜欢朝着幽微黑暗的方向去揣测。大多数人遇上平儿所处的境地,鉴于探春的威慑,当时默不作声,但回头就告诉给了主子。

平儿不是,她条分缕析地向探春解释,她主子为什么没那么做,理由是什么,顾忌的地方在哪里。引得宝钗过来要看她口舌,说,“三姑娘有一套话出,你就有一套话进去。三姑娘想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不可办的缘故。她这远愁近虑的,不亢不卑,她奶奶便不是和咱们好,听她这一番话,也必要自愧变好了”。大赞平儿处置得当。

面对一个棘手的局面,不成熟的下属就会把主子的关系搞乱,但平儿却选择把话说到明处,不卑不亢,也就是说,你内心不幽暗,你所处的境地就不幽暗。能够恰当摆脱尴尬,也不让别人陷入尴尬,是平儿获得好人缘的第三个原因。

她了解别人的难处和苦楚,懂得关键时刻为他人送上一根橄榄枝。处置玫瑰露事件,她担心“投鼠忌器”,尽可能地照顾探春作为一个主子姑娘该有的体面;当二姐被贾琏冷落、凤姐排挤、秋桐辱骂时,只有她偷着给二姐送点热饭热菜;捡了多姑娘头发,也并未报告凤姐,她想的是徒惹凤姐烦恼,家庭再起战火,还把贾琏推到一个尴尬境地去。

平儿这个女孩,想到自己的时候少,想着别人的时候多。为凤姐忧虑退路,为贾琏争取空间,照顾新来的“姐妹”尤二姐,看见探春的苦,懂得下人的不易,整日忙忙碌碌,渴望的也不过是,家族和睦,一派团结兴旺、繁荣昌盛的景象。

平儿的美好得到了回报。凤姐和贾琏吵架,气愤之下打了平儿,平儿被李纨带到了怡红院,哭得哽咽难平。贾母骂平儿,“我素日看她很好,怎么暗地里这么坏”,尤氏笑着说,“平儿并没有不好,是凤丫头拿平儿出气,两口子不对付,都拿着平儿煞气”。

瞧瞧,尤氏站出来替平儿说话了;过后,李纨又替平儿出气,“教训”凤姐,凤姐也知道自己过分了,赶紧赔礼道歉。就像钱会生钱,好人缘也会利滚利,尤氏和李纨并未从平儿这里拿过什么好处,但她们就是认可平儿的好,这是平儿赢得好人缘的第四个原因。

回头再看赵姨娘,她的心头只有一个字,“贪”,总是不知足,总是想在别人那里捞得更多的好处。这种自私又愚蠢的人,谁会喜欢?

而晴雯根本没什么社交,只把自己圈死在怡红院这个小世界里,她曾经喊,“就是死,我也不出这个门”,或许之前被卖的经历,让晴雯倍感怡红院的舒适,她尽情地享受着这个小世界里的自由,但临到关键时刻,没有人能上来替你说句好话,有时整段人生就垮掉了。

平儿则是尽力拓展自己的世界,把自己的善意送给需要的人,这是她的聪明处。她希望借此找到对自身价值的认可和爱的拥抱,以此抵御暗夜里生命的某个缺口处吹来的冷风。

中国有句古话叫,“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你有一个好人缘,就是在为自己举一盏灯。毕竟行走江湖,不知哪处黑暗会冒出危险,有了这盏灯,你就安全很多。

作者:樵髯,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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