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友:存有缺陷的美
我今天发言的题目是“自然:存有缺陷的美”。
试图以形式的细节为入口,探究古代书写中的一些机制问题:即人在自然书写状态下,身体运动的“缺陷”所形成的形式特征,如何被书写痕迹所保留。这一“缺陷”充分反映了书写者——“人”的身体在进行书写运动时所存在的客观限制。书写,最终要落实到手部的运动,线条、结字、章法等一切可见形式,都因身体和书写工具共同合作而产生。既如此,那书写的自然与身体运动的自然即存在非常密切的联系。身体运动和书写之间相互关联,无需争论,但准确揭示其关联之所在,并非易事。
如果以陈旧的观察和叙述方式,通过古代作品判断书写者当时的状态——“挥运之状”,则必须建立在“同情”的基础之上,除此以外都只能推论。而推论一件作品是否“自然”,首先要明确“自然”的概念,即何以为“自然”?正因为理解的偏差,导致“自然”这一概念往往被随意使用,这种随意遮蔽了存在于古代书迹中的真正的“自然”因素。
我们通过长期对传统书法作品的观察,希望能找到发现“自然”的契机。下面试举两个例子说明:一是王羲之书札墨迹中“左侧斜笔”(从右上角向左下角推行的笔触,我暂将它称为“左侧斜笔”)趋于平直的现象;二是怀素《自叙帖》中的“败笔”。
先说王羲之书札墨迹中“左侧斜笔”的趋直现象。《远宦帖》应该是比较可靠且摹勒较精的王羲之墨迹,其中的“左侧斜笔”趋直现象十分明显。之所以说“趋直”,它有两个指标:一是运动方向(行笔路线)直,区别于弧形笔触;二是笔画外廓的形状直,相比王氏书写中丰富的笔触变化,这类笔触偏于简单直率。这种形态的弱化当然不是绝对的,只是相对而言。
比如“知”字,就能看到“左侧斜笔”与其他笔触存在直曲之间的明显落差。再如“省别”“疾庆”“老”“命”等字也是这样。“疾”字首点由尖细到圆浑以及中间横画的波动,与三处斜笔的趋直,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再看这个“命”字的斜笔也存在典型的趋直现象,就连“口”部右侧的斜笔,也在连续的转笔中突然变直,形成一段短直线,与前两个斜笔形成三段近乎平行的线组。“别”字这一小段斜笔的外廓形状几乎接近矩形,“省”字的长斜笔看起来很有波动,但线条的宽度变化实际并不明显,与其他笔触相比,其外廓确实非常平缓。那么,这种现象在后世的刻帖里又如何呢?《十七帖》中的第十五帖正保存了《远宦帖》的刻本(《远宦帖》刻本),它与所见墨迹摹本的关系到底如何,今天暂不展开。我们仅从形式上来看,两者外形极为相似,但细节上却存在微妙的差异,这样的细节不容忽视。就如“命”字这一趋直的线组关系,在刻本中被消弭成弧形的组合,趋直笔触只被少量的保留下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似乎更具变化。(图一)
再看《丧乱帖》中大量的“左侧斜笔”,其特征是一如既往的趋直。且看“摧”字中间斜笔的入笔很精细,有变化;而从它三分之二处开始便直勾勾下拉,运动轨迹及外廓变化都很小,“慕”字终端的“左侧斜笔”也是如此。该帖中的“获”字我们一直用来作教学范本,因为它运动关系复杂且一笔到底,关捩处极难模拟。但就这样一个丰富的字里面,也难免出现一个相对简单的斜笔。(图二)
从历史来看,王羲之书迹中的这类现象并非特例。收录在《万岁通天帖》里的王志《喉痛帖》,书写的时间与王羲之相差不远,也存有大量的这类笔触,毫不修饰。另外王荟的《疖肿帖》,王慈的《柏酒帖》都是如此。尤其以《柏酒帖》为显著,其中“左侧斜笔”的角度方向都非常单一,单个线条趋直的同时,同方向的线组也趋于平行。(图三)到唐代颜真卿书写《祭侄文稿》时,这类现象仍旧较普遍的存在。我们追溯到汉简——行草书的重要源点,它的书写比汉碑的书写与刻制要自然随意的多,人体极细微且自然的运动感得到极大的发挥。
王慈《柏酒帖》
比较而言,草书简出现“左侧斜笔”现象的概率要多于隶书简。由此推知,隶书简的书写状态和草书简并不一样。为什么隶书简出现这一现象的可能性比较小?或许因为它不产生两个字之间的笔触联接,速度相对较慢。也就是说,书写者的手可以在书写单字的间歇中得到短暂的休整。另外一个细节值得注意:左侧弯弧和右侧弯弧的笔触相比有突出的差异,前者略显朴拙且并不流畅,后者流畅而饱满生动。我们仔细分析和观察楼兰残纸中这一类笔触,几乎和王羲之的状况差不多,这就不多详述了。晚唐五代的杨凝式,存世的几件作品风格变化非常大,既有《韭花帖》的端庄闲雅,也有《夏热帖》的奔放、适意。在《韭花帖》中,这类笔触出现的概率极低,几乎没有。
杨凝式《韭花帖》(罗振玉本)
无论如何,“左侧斜笔”都以弧形呈现,或者让它的外廓出现变化。当我们细看《夏热帖》时,情况又不一样了——“左侧斜笔”趋直现象神奇般的又出现了。这种同时存在于同一位书写者不同书迹中的明显差异,又使我们联想到颜真卿,这一现象在他的行书中大量出现,而其楷书里却很少有。
杨凝式《夏热帖》
这样一来,我们可以把“左侧斜笔”当作一把尺子来衡量作品的书写状态。当经意书写的时候,这种笔触出现的概率很小;率意书写时这种笔触出现的概率明显增大。那么,这一情况因何而生呢?我们曾就此做过实验,得出了一个初步的结论——我们的右手在进行多方位运动时,存有一个死角,即向右外侧及右外下侧运动时,会有不顺手的感觉。而“左侧斜笔”的书写正好与手部的运动死角相应,故而古人进行日常性书写时,并不会经意地调整这个令人不适的角度,往往向左下直拉会更加自然。王羲之作品里面存在的这点“缺陷”,恰恰极大程度地保持了自然的书写状态,没有可以调整或违背手部运动规律。而唐以后的书写已经得到充分发展,人们已经有了控制这种“缺陷”出现的自觉,尽量不使它暴露而影响书写的“完美”状态。之所以唐人或更晚的临习和传摹者在制作《十七帖》时,心态和运动习惯都已发生变化,在有意无意间作出了改变,书写者并不容易察觉这种细微的改变。
第二种现象怀素《自叙帖》中的“败笔”(图四)。这个“败笔”与王羲之“左侧斜笔”现象异曲同工。如果以《自叙帖》本身完整的笔画或我们常规的要求为标准,怀素《自叙帖》里面确实存在大量的“败笔”。像“谓之张颠”的“颠”字这类笔触,在讲求笔精墨妙的传统笔法体系中似乎难以成立,但在《自叙帖》里却不稀奇。当他进行相对快速且连续的书写时,因笔锋的调换不周,导致笔锋完全岔开,甚至无法收拾,但他毫不介意依然继续书写下去。我们在教学中,曾以《自叙帖》“钱起”字组为范本作草书训练。它是一个完整的书写段落,起止之间没有任何断裂。大家反复分析、临写这两个字,前提是自然流畅地写,中间不要有明显的停顿,这就必须保证能够作出一套完整的动作。经过一番比对,出现一种有意思的情况:无论临作的质量如何,形体是否准确,总会在某个地方出现破裂、松散的笔触,当我们不再关注这种“破败”的笔触,依然继续前进,松散的笔锋又会随着手部的转动在某一个点重新聚集。这是毛笔运动和身体运动的融合,当手部宽松自如时,毛笔会自然收紧,当手部受限于生理规律而无法使笔锋聚拢时,笔会岔开,如此往复。我想毛笔的这种收放,正应合了古人常说的“开合”。如果我们总是在将要岔开时,略作整顿,为了笔锋的聚拢而打断书写的节奏,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学习和认识传统,必须将这种“败笔”纳入到我们的考察范围。
文末 |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