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俊波小说】一头狗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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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头狗血
作者 | 牛俊波（陕西商洛）
弄啥的？
记者，姓李。
噢……喝水自己倒。
谢谢，这两天感觉咋样？
浑身疼。
伤着哪里了？
小腿骨碎成了渣渣，钢钎子一根从后腰穿过十二指肠，一根从肩胛骨穿过锁骨，我命大，没死。你看看我右手还在没有？我头抬不起来，右胳膊没知觉。
4根指头没了，中指还在。
操……
娃没事吧？
好着。
说是刘建设火化了。
……
需要帮忙不？
不。
治疗费用咋样？我可以在媒体上呼吁。
不。
你现在心情……
骨灰埋了没有？
没有，没人领，暂时还在殡仪馆放着。
好了我领了去，找个地方给埋了吧！
你现在心情……
麻烦你从桌子上抽张纸，帮我把鼻涕擦擦，都快流嘴里了。
好，擦净了。
谢谢。
你现在心情咋样？
我想睡会儿…
其实赵前进真的还没有做好要娃的准备，哪怕罗红泛滥的母爱即将把他淹死。甚至连刘建设都说过，前进哥，你怂是不是不行啊？要娃是大事，前进经过严谨分析，根据自身年龄、经济收入、事业发展、现阶段烟酒摄入量对精子质量的影响、生理需求、罗红的女性荷尔蒙分泌量是否失控、育儿知识学习领会情况等等方面判断，罗红已失控，自己能掌控，暂时先不要。
不要是不要，生活还是要过的。前进在单位负责日常采购，每次给各部门发茶叶杯子，必定要给管计生的淑芳多扔数袋，自己便钻到计生用品小库房，用装茶叶的手提袋装上满满一袋避孕套。回回淑芳都笑着说，今年一定要给你评计划生育先进个人呀！前进不想理，老觉得淑芳是在骂人，只是咧嘴一笑，出门到其他部门发茶叶。回家，就袋子放入床头柜最深处，锁上，将钥匙稳稳别在腰里。钥匙只此一把，防火、防盗、防罗红。
罗红确实已失控。女人到了一定的岁数，自然而然地就萌生出喂养的天性。见了别家的胖娃，便不自觉得凑过去流酣水，不一会儿，终忍不住上手强抱入怀，眯着眼端详，做鬼脸逗弄，小心用额头蹭胖娃脸蛋，直至胖娃脸蛋变形父母不悦。罗红正处在这可爱又可怜的阶段，偏偏前进不作为，便天天成精。一得闲便吟唱着“七七四十九，问娘何月有，减去母身数，添加一十九，如单数生男，如双数生女……”一门心思钻研生男生女清宫图。
夜晚，月亮黑了，更是风情万种地把前进磨蹭醒，变着法要策马奔腾。前进每每都是恍惚一阵，而后惊慌失措的扯着内裤，拼尽全力从床头柜里取避孕套。罗红则骑在背上，勒脖子，拧耳朵，百般阻挠，场面那是相当惊悚。
一次前进出门忘带手机，返身回去拿，见清宫图散落在客厅，不见罗红。正觉异常，听卧室有轻微动静，便猛力推开门，见床头柜大开，罗红藏在床角里，露出半个脑袋。前进不解，过去一把拽起来，好媳子哩，你可成啥精呀？罗红红着脸憨憨笑，右手拿着一根绣花针，眼中闪出狡黠的光。前进一愣，过去翻看大开的床头柜，发现每个避孕套上面都被针扎了一个小孔，一细想，恍然大悟，女人呀！用心竟能至此……
他又气又笑，看着罗红的可爱模样，顿时深深自责起来，伸手在罗红脸颊轻轻一拧说：二杆媳妇，明年一定要，要两个。第二天前进又拿回一袋，放入床头柜，翻箱倒柜找出钥匙锁上。钥匙本带有三把，他取出一把别在腰里，一出门，将多出的两把随手扔到对面的瓦房顶上去了。
阴历七月十五是刘建设的生日，前进年年都没忘过。每年这天，都会让罗红晚上准备一桌子酒菜，自己下班顺路提个生日蛋糕，到家时，往往建设的出租车早已停在门口。刘建设比前进小8岁，平日开出租车生活，为人仗义热情。前进他妈有次出门买东西，突然晕倒，周围围了一圈人，都说老婆子可怜，却无人动手。
建设提着一吊子肉，扒开人群，抱起老人放进出租车，一路闯着红灯送到医院。等前进闻讯赶到医院，建设连抢救费都给他妈缴了，把前进感动的差点给建设跪下。兄弟俩至此相识，肝胆相照至今，从无闲言。
建设父母去世的早，说是原有两个姐姐，一个因病死了，一个下落不明生死也说不清，就留他一人，无依无靠的也着实可怜，两口子便把建设当亲兄弟一样照应着。前进一进门，建设正从厨房往外端菜，就说：哎呀兄弟，你今天是寿星，只动嘴不动手，快叫哥来端。建设高兴的接过前进手里的生日蛋糕，埋怨前进：给你说多少次啦，每年还都买这，咱们又不太吃，钱都白花啦好哥哩！前进哈哈一笑，朝厨房喊道，罗红炒完了没有？赶紧出来喝酒，今天非把这碎怂撂倒不可。
罗红平日不喝酒的人，今天也喝的面带桃红，看着馋人。前进更是满脸杠红，端起一杯问建设：你当我是你啥？建设硬着舌头说：哥，你是我的亲哥，嫂子，是我亲嫂子。
前进说：我当的怂亲哥呦！到现在都没有给我兄弟找到一个好媳妇，哥心中有愧呀！说完，便要自罚一杯，建设却把他拦下，端起一杯酒，摇摇晃晃走到他面前，扑通跪下了。前进倒是一惊，连忙与罗红往起拉。建设两腿赖在地上，再拉不起，双手高举酒杯非要跟前进连碰三杯，不碰，眼泪就往出流。
前进心中一热，砰砰砰与建设连干三杯，弟兄搂在一起。前进本想顺势把建设拉起来，谁知一用力突然觉得喉咙眼一胀，一股子胃酸和着酒精从鼻子嘴巴喷射出去，眼睛一黑，与建设双双倒在了地上。
第二天上午，前进用力睁开眼睛，罗红的大脸就映入眼眶，他心中便踏实，又闭上眼睛，两条胳膊摸索着把罗红身子搂进怀里。快三十的女人，已微微发福，手掌在身子上轻轻一抓瓷嘟嘟地，就像三十岁的日子，光滑细腻不干不柴。前进昏昏沉沉的腻在温柔乡里，心里却“磕腾”一下，罗红全身光溜溜的，揭开被子一看，自己也是一丝不挂，完了完了完了……
昨晚罗红趁他酒醉，一定是得逞了，简直就是禽兽嘛！他叹息一声，要就要吧，把罗红也委屈好几年了。想想直觉好笑，就叫罗红：小禽兽，小禽兽，太阳都到沟蛋子啦！罗红意犹未尽的把眼睛打开条缝，说：说谁是小禽兽呢？昨晚你才是禽兽，我和建设晕晕乎乎把你抬到床上，建设就到小房屋里睡去了，我上床后天旋地转的刚睡着，你就狼一样扑了上来。前进拍了拍脑门说：昨晚喝的太多都记不太清了哈哈……那就如你这小禽兽的愿吧！罗红就钻进前进怀里，拱个不停。
光阴荏了苒。前进细心的将文火慢炖整整一个上午的猪蹄汤，盛在碗里，吹到温度入口不烫，轻轻放在罗红面前，接过罗红怀里熟睡着的6个月大的儿子，小声对罗红说：赶紧趁热喝了。低头看看怀中一团嫩肉，忍不住用嘴唇轻挨一下额头，娃睡梦中眉头一皱，他吓了一跳，全身忙静止不动，大约5分钟，娃酣睡如初，罗红汤已喝完，他才慢慢转过身子，俯下轻声问罗红：还喝不喝？
有娃的日子不一样，前进已经无暇规划计划，一天到黑只是焦头烂额的应付各种变化。幸好建设平日自由，有事没事都勤过来帮衬，也是确实爱娃，衣服玩具大多是他给拿的，有时前进在单位忙的走不开，娃的吃食缺了，建设也不吭声，直接开车到省城装两箱奶粉拉回来，一个来回4个多小时的路程，他一刻不停3小时左右就能回来。
前进就说：奶粉没了你帮你嫂子在商店买一罐就行，没必要到省里去一买几箱子，一路上过路费烧油不是钱呀？建设脸一黑说：我亲侄娃子哩我愿意，我以后把我出租车都要给我侄娃子。
前进心里听着高兴，却骂：怂样子，这可是你说的，出租车以后不给我娃，我就把你那破车4个轮子卸了，叫我娃和他同学在路上滚着耍，快赶紧过来吃饭。
这些事前进觉得自己弟兄，客气反而见外多余，到没多说过啥。就是罗红常常唠叨，不能总是麻烦建设，连奶粉都让人家买，传出去教人笑话，再说相好常算账、生分结长远嘛！前进想着也对，便寻机会偷偷把钱放进建设口袋，日后见面，两人也不再提说这事。
这段时间单位要创先进，上级快来验收了却还是一团麻，领导急了，把各部门赶的个个鬼吹火。前进不属业务人员，负责后勤保障，各部门缺东缺西纷纷找他，也是不可开交。刚把各办公室新做的制度牌子发下去，计划科的老朱就在走廊喊：前进，前进……你怂把财务室的制度牌发给我计划科，也是眼睛让毛给蒙住了吗？
前进正在上厕所，一听便知道老朱又在借他的名，轰轰烈烈的骂一把手与财务室的妖精。哈哈一笑，从厕所出来说：吼叫啥哩！发错了，自己就去换回来。
走近又小声说：领导急着哩，这几天别寻事啊！老朱嘴一憋，反而走到楼底口，朝着三楼又吼了一声：我才不去换呢，我嫌财务室里毛……太……多……
前进一看，心想疯啦疯啦疯啦……便不再搭理，忙自己事情去了。忙到快下班啦，办公室却通知上三楼开会。一进会议室，大家都坐差不多了，在人堆里看见老朱，正翘着二郎腿悠闲地吐烟圈，一把手脸是黑黑。领导开始讲目前工作进度，与创先进标准的差距，随后工作的重点……这时前进电话响了，掏出来看是罗红。
小声接听：开会呢！啊……啥？前进猛地站起来，对手机大喊一声：娃咋能找不见啦……喊完，跳上大会议桌，从一把手的茶杯旁边跑过，跑到会议桌另一头，越过几名同事头顶跳下，出门跑了。会议室里的人们鸦雀无声，呆呆望着门口好一会儿，一把手才干咳一声：刚才……我讲到哪里了？
平日罗红和娃在家，还是比较烦闷的。天气晴好时，便会把娃用婴儿车推出去，公园逛逛看看衣服买买菜。今天天气阴沉一般不出去，可电话停机了，罗红趴窗户一看，没风也不见得会下雨，就把娃包严推了出去，直接去电信大厦缴费。缴完往回走，路过菜市场，想着随便买点前进爱吃的菜。
最近男人确实幸苦，吃饭都是先顾她和娃，自己一直是将就着吃些啥，今天中午抽空做顿好的，把男人犒劳一下。把菜和肉都买得差不多了，看见旁边调料摊子上的花椒大魁，觉着家中剩的不多，炖肉少放了又不香，便问了价钱捡好的往袋子装。这时陡然起了一股风，婴儿车上的遮雨棚，像船帆被风一推，婴儿车就往前滑了一步。
罗红手快，一把拉住婴儿车扶手，朝身近处一回，见车里是空的，“咦……”了一声，娃呢！脑子有些蒙。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脑袋里却出现了一匹马，慢慢从眼前跑了过去，她更蒙了。接着耳朵里逐渐响起了马蹄声，先是咯哒咯哒咯哒……慢慢变成了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远处尘土飞扬，只见万马奔腾呼啸着朝她迎面而来，她眼一黑，一屁股坐在菜市场路中间，“我的天呐！我娃教人抱跑啦……”边嚎边在路中间滚蛋子，手里提着的花椒大魁被甩的漫天纷飞，下雨一样。
前进出门边跑边报警，接着给建设打电话让马上到菜市场。慌地都没想着坐车，直接跑到了菜市场。听说罗红已经哭晕被120拉走了，建设和几位民警正在询问卖调料的事情发生经过。
前进扑过去问：娃找着了没有？
民警说：你是谁？
前进答：娃找着了没有？
建设见状上前拉住前进手，对民警说：这就是娃他爸。民警说案情已经了解，并向上级作了汇报，他们马上要对现场周围摸排，同时派人到车站、火车站等交通枢纽地点布控，你们在这里帮不上忙，先回家等待消息吧！
前进自己娃丢了，怎么在家坐的住？过去拽住民警袖子不放：我跟你们一起找，我不回去，我坚决不回去……民警用手把他往开拽，他不松，两人一用劲，“呲……”一声警服腋下被撕开一长缝。
建设就过来把他手指头硬掰开，民警没言传，看了看他转身工作去了。建设才说：哥，娃不见了我也急，我知道有些地方可能会打听出来消息，我们一起去，但你不要乱来啊！前进一听眼泪都出来了，说：好兄弟好兄弟，哥都听你的。
建设天天在外跑出租，啥人都见，社会阅历相当丰富。据说城中村的出租民房里，长期居住一群大烟鬼，没有赌资了啥事都干，曾经就干过偷娃卖钱的事，但谁也没真正见过。两人这会儿着急，想着先去打听打听总比干坐着强，上车一路进了城中村。
建设在车上先给一个叫蛤蟆的人打电话，问清了地点，来到一处民房前。建设又给蛤蟆打电话说：到了，人出来吧！不一会儿从民房溜出一个人，径直上车，细声细气的说：有啥事，我还忙着哩！
前进见后面坐着一个净着上身蓬头垢面的瘦鬼，知道这就是蛤蟆。建设说：我哥娃刚教人抱走了，你赶紧想些办法，只要找到给你5万抽烟去。
前进马上补一句：找到给你10万都行。蛤蟆点了根烟，不紧不慢的说：我倒是知道个地方，不知道娃在哪里没有。前进一听有希望，高兴地一把握住蛤蟆的脏手，就要去找。
蛤蟆的意思是，去找可以，先给两万，找到了再给八万。前进当然同意，让建设先到银行，他下车取了两万交给蛤蟆，在蛤蟆指点下一路往郊区绝尘而去。路上前进觉得事情比想像中顺利的多，真是上天有眼，希望能顺利找到娃呀！
车沿着铁路走了好久，来到一个沟口，蛤蟆让停下。三人下车，蛤蟆让都慢慢的不要出声，引两人从坡上爬上去，指着远处一座土房院落说：就是那儿，你俩在这里等着，我先过去看看，娃没在，你就自认倒霉，如果娃在我给你俩打电话，都是自己人，我给他们说说，你俩再给撂些钱，娃咱就直接抱走。还有切记，我不打电话，你俩千万不要过来，他们会把你俩往死弄。
前进坐在地上，想着娃现在肯定肚子饿了，不知道都哭成啥样啦？眼泪哗啦流了下来。建设过来安慰：哥先不难过呢，我觉得这事能成，咱俩就安心等电话吧！果不其然，不一会儿蛤蟆电话来了，只说了一个字，“来”，两人撒腿就朝房子跑。到了门前，前进呼哧呼哧地推开木门，见院子里荒草丛生破败不堪不见一人，正觉奇怪，突然后脑挨了重重一棍，人瘫软在地。
前进是被一巴掌扇醒的。睁开眼睛，漫天都是金星，恍惚听见有婴儿哭，只几句，便没了声响。等金星慢慢散去，前进见建设抱着一个娃，正用奶瓶给娃喂奶。
前进忙问：兄弟，是不是咱的娃？建设没理他，喂娃吃饱后，把娃轻轻放在一张黑桌子上，娃就躺在黑桌子上自己咬手耍。
前进这才发现自己被绑在木椅子上，动弹不得，建设正阴沉地看着他。就问：兄弟这是啥回事呀？那娃是不是我娃？蛤蟆人呢？
建设没有回答他，轻叹一声，搬了张椅子坐在娃旁边，自顾自的说：我爸我妈死的早，有两个姐姐，我就是两个姐姐养大的。我大姐叫刘迎喜，我二姐叫刘迎春，两人长的那叫一个亲。大姐迎喜没上过学，吃苦耐劳，硬是把二姐和我送进学堂念书。二姐上的好，考进了城里的中学，大姐那天高兴的竟然让我们吃了猪肉。嘿嘿……那顿猪肉吃地香啊！
二姐上中学后，每周我都与大姐从家中装一笼蒸馍和一袋咸菜，给二姐送到城里学校。一次从学校往回走我突然发了烧，大姐身上没钱，就背着我走，想着回村里卫生室，人熟，能给我先赊些药。背着人走路肯定慢，何况一个女子，天快黑了，才走了一半路程，我说：姐，姐，我冷的怕怕。
大姐说：我娃不冷，我给我娃找个暖和的地方。一会儿大姐在路边看见一个牛棚，过去用脚把门登开，里面没牛，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麦秆。大姐说：这地方好，我娃在麦秆上躺会儿，教姐抱会儿我娃就不冷了。
大姐就把衣服扣子解开，搂我到她怀里，我一下子就不哆嗦啦！过了一会儿我渴的厉害，我说：姐，姐，我渴啦！大姐说：我娃等一会儿，姐给你端水。她一直抱着我，嘴里咕咀咕咀咕咀了一会儿，说：水来啦，我娃把嘴张开。我就把嘴张开，大姐便把一大口口水，吐进我嘴里，我就不渴了。
又过了一会儿，我说：姐，姐，我肚子饿啦！大姐说：我娃先忍一时，姐把你背回去就给你做猪肉吃。
我说：姐，姐，你可骗我，家里哪里来的猪肉？大姐说：我不骗我娃，上次的猪肉姐没吃，偷偷给你狗娃儿留着哩，你别告诉你二姐，要不她可要说我偏心。这时，牛棚门被人推开，一个小伙走了进来……
前进听到这里，突然怪叫一声，惊恐的问：你就是躺在地上的那个小孩？
建设似乎没听见他问话，继续往下说：大姐见来了人，爬过去抱住那人腿说：我兄弟病了走不动路，在你这里歇会儿，等会儿我们就走，你跟前有吃的没有？我兄弟饿得不行了，你行行好给找些吃的吧，等过年了我和我兄弟给你抬半扇子猪肉过来，我们说到做到。
大姐说完，便抱着那人腿，不停磕头。那人犹豫一阵，就出去了，等回来手里多了个洋瓷碗。大姐爬起来接过碗，是半碗糊汤，便跪在我旁边用勺子一口一口给我喂。糊汤实在好吃，就是大姐喂我的时候胳膊晃动的不停，有几口都喂进我鼻子里去了。
我就说：姐，姐，你慢些，我鼻子又不饿。这会儿我才发现大姐不光胳膊在晃，连全身都在不停晃动，那小伙就跪在我姐后面，随着我姐一起晃动。
大姐在哭，我说：姐，姐，你哭啥哩？是不是肚子也饿了？你再给我喂一口，我就饱了，你就吃。大姐一边晃动一边又给我喂了一口糊汤，说：姐吃着哩，我娃没看见，其实我是给你喂一口，我自己就吃一口。
我说：姐，姐，那剩下这些你不要再吃了，都给我喂了行不？大姐说：行，行，都给我娃吃。等我吃完糊汤，大姐默默地把碗放在旁边，把我重新背起，一步一步走出牛棚。我在大姐背上回过头来，见那小伙还在原地站着，正看着我们笑。笑的怪异，我从没有见过一个人会这样子笑，就奇怪的很，就多看了几眼，就永远记住了这张笑脸。
建设朝前进走过来，前进这时已目光呆滞，机械般的微张着嘴，只是大口出气。建设大喊一声，“你倒是笑呀！”一脚尖踢在前进小腿上。前进疼的“啊”了一声，本来娃在桌子上已经睡着，被这一声惊醒，啼哭起来。
建设又喊了一句“你倒是笑呀！”又踢了一脚，踢在同样的小腿同样的位置上。接着，建设开始不停的喊，不停的踢，越喊越疯癫，越踢越眼红，直到皮鞋鞋尖撕裂，前进小腿折断，还不解恨，双手提起前进右手，分别握住几根指头，用力一掰一扯，前进一声剧烈的惨叫，从嘴里吐了一颗槽牙出来。
娃一直在哭。
建设用手捋了捋头发，继续说：大姐一路不停在哭，背着我走到天都黑净了，才回到村里。到了卫生室门口，大姐敲门：叔，叔，我是迎喜，我建设烧的厉害，你先给看看吧！迎春平时放假在外面打工哩，等她回来让她把钱给我叔补上，连同以前赊的一起都给我叔补上。
里面半天才有人叹了口气说：等着，正穿哩！大姐就一笑，小声对我说：姐其实在哄叔哩，你二姐哪来的钱呦！
我说：姐，姐，你怎么骗人呀？
大姐说：我要不骗他，我娃今晚就得和姐一起死在这里。我说：姐，姐，你又没有生病，怎么会死呀？
大姐说：我娃不知道，姐其实脸上得了一种病，你现在看不出来，过段时间病发了以后，姐脸就烂啦，烂到最后姐就没脸了，你说怕怕不？
我说：那是很怕怕哩！姐，姐，你去哪里死呀？你死完了早些回来，还要把我背回去哩！
大姐说：我娃以后向你二姐学，不要学我。说完，就走了。医生出来见我一个人睡在地上，问：你姐人呢？
我说：我姐死去了。医生随手打了我一巴掌，骂道：咋说话呢！我不知道他为啥要打我，很委屈，就哭了。第二天我还睡着，村长到家里把我叫起来，说我姐跳崖死了。我问，那我姐今晚还能回来不？村长默默看着我好一会儿，最后说：今晚，你就到我家来吃饭吧……
娃哭累了，不知啥时又甜甜睡去。
前进听到这里，吐了口血水对建设说：你把我杀了吧，我不是人我是牲口，但你不要伤害我娃呀？建设面目狞笑地走了过来。前进突然立了起来，建设一愣，只见前进奋力跃起，后背又重重摔在地上，把木椅子压散架了。
建设一看不妙，跳过去想把前进压在地上，谁知前进就地一滚，竟单腿站了起来，一头死命地撞在他胸口。这一下前进拼尽全力，把建设撞的整个人磕在立柱上，立柱一晃，房顶“咔嚓”一声一根木梁就要掉下来，下面就是娃睡得黑桌子。
两人同时一惊，都向黑桌子扑去，建设抢先一步刚把娃抱起，木梁就落在他后脖梗子上。建设向前一倒，又从地上趴了起来。前进见娃安然无恙，拖着断腿转身就往外跑，出门看见对面是铁路，边跑边喊救命，希望被护路的工人听见。连滚带爬到了铁路边，有金属围栏隔离着，试着往上爬，却从围栏上摔了下来。
意外发现围栏下面有个破洞，不及细想一头便钻了进去，肩膀刚过，突觉后腰一阵巨疼，全身缩成一团。回头看，建设双手紧握一根钢钎，眼睛鼻子嘴都在往外冒血。只见他双手拔出插进前进后腰里的钢钎，又高高举起，嚎啕一声用尽全力将钢钎从前进肩胛骨插了进去。
待建设再次想把钢钎拔出来时，一用劲，钢钎没动，他嘴里却喷出一股血水，倒地不起。原来建设救娃时，被木梁在后脖梗子上那一重击，已造成大脑出血，不是杀前进之心切，可能早已瘫软毙命。前进被钢钎子钉在地上，想喊已喊不动，便摸了一块石头，朝钢钎子上敲，“当……当……当……当……”。
弄啥的？
记者，姓李。
噢……喝水自己倒。
谢谢，这两天感觉咋样？
浑身疼。
伤着哪里了？
小腿骨碎成了渣渣，钢钎子一根从后腰穿过十二指肠，一根从肩胛骨穿过锁骨，我命大，没死。你看看我右手还在没有？我头抬不起来，右胳膊没知觉。
4根指头没了，中指还在。
操……
娃没事吧？
好着。
说是刘建设火化了。
……
需要帮忙不？
不。
治疗费用咋样？我可以在媒体上呼吁。
不。
你现在心情……
骨灰埋了没有？
没有，没人领，暂时还在殡仪馆放着。
好了我领了去，找个地方给埋了吧！
你现在心情……
麻烦你从桌子上抽张纸，帮我把鼻涕擦擦，都快流嘴里了。
好，擦净了。
谢谢。
你现在心情咋样？
我想睡会儿…
我给你倒点水吧？
噢……
还真是有些渴了。
记者给前进杯子里掺了点热水，随手放入一枚白色药片，落在水里直泛泡，顷刻间便融化了。
水温刚好，我给你放上吸管。
好。
喝完水感觉怎么样？
舒服多啦，谢谢。
其实我姓刘，不姓李。
啥意思？
我叫刘……迎……春……
呸……呸……呸……
前进听到这里，赶紧往出吐唾沫，试图把刚才喝的水吐出来。刘迎春什么时候走的，他都没注意，他只是不停吐唾沫，吐唾沫，吐唾沫……
刘迎春来到医院花园，寻见罗红正抱着娃。走过去，“哎呦，这娃咋这么亲呀，教阿姨抱一下行不？”罗红听有人夸她娃亲，高兴的把娃递过去，让人抱。刘迎春深情地看着娃，忽然在娃胖脸上美美亲了一口。
罗红见状，赶紧把娃抢过来，“你这人有病吧？谁家的娃你都随便亲哩！”刘迎春一笑，对罗红说：把娃管好。罗红白眼一翻，“神经病！”抱着娃径自往前进病房走去。娃却在她妈肩头，朝刘迎春摆了摆小手，一笑，眉目间像极了建设。
罗红自从建设生日喝醉的那天起，始终被一场诡异的梦境缠绕。梦中，她一进家门就看见前进在床上睡觉，打着她熟悉的呼噜。她便坐到前进身边，叫前进起来吃饭，前进说好，坐起来以后，脸却是刘建设的脸……
牛俊波，男，1981年出生于商洛市商州区西街，大赵峪司法所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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