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连举| 人物小记：袁宝顺

作者简介

吴连举、1941年生，原籍辽宁省昌图县，定居内蒙古呼和浩特市，下乡内蒙古锡林浩特市。大学本科文化。1961年在内蒙古国营机械化林场工作，1976年转到内蒙古生产建设三十二团、后又调到盟砖瓦厂、锡林浩特毛纺厂、锡盟皮革厂等地工作，先后任职工人、革委会委员、教师、供销科科长、办公室主任、副厂长、企业法律顾问等。1971—1974年间，因文化大革命，蒙冤入狱3年，于1979年获平反。退休后，分别在西安各高等院校教学。本人酷爱写作，从1961年起，开始在报刊上发表文章。

袁宝顺

袁宝顺是林场一大怪人，他以过度节俭著称。1958年到林场当工人前，他曾经在宝昌一带讨过饭。袁宝顺取自“元宝顺”的谐音，他时常向人们炫耀某年大年三十那一天讨回98斤糕的黄金岁月。

1961年秋天，我到林场，有一个时期与他同住大宿舍。林场大宿舍大得出奇，一栋房12间连成一串，只在中间开一扇门对外，据说是为了对付临时工夜间逃走，便于把守才设计成这种样式。有一段时间我当统计，场长贾德春就曾经让我值夜班，看有没有逃跑的工人。宿舍里边是对面炕，房间与房间之间用拱形门连接，颇像客车车厢，呼市的知青来后便戏称这宿舍是“火车皮”。

袁宝顺没有被褥，睡觉只铺一条破麻袋，到了冬天他怕冷就使劲烧炕，有时倒烟呛得人们跑到院子里骂他，他不生气，反倒用笑话哄人。

有一天，场领导见他铺盖实在太不像样，逼着他置办了一套行李。袁宝顺把新被褥叠得有棱有角摆在炕里头，睡觉时依然故我，人们问他为啥不睡新被褥，他回答说睡不惯。

那时袁宝顺的工作是掏厕所。有一次，他居然拎回一只死后被扔进粪坑旁的猪崽，他把死猪收拾出来，用小锅在火上煮，煮时还把点灯的煤油倒进锅里几滴，说是去邪味，煮熟后，他大吃大嚼，据说味道不错。

他劝我尝尝，我笑着掩鼻而逃。

1961年食堂除按定量供应伙食外，午餐特地每人加一个麸子面窝窝头。袁宝顺为了多吃一口，就用馒头换窝头，一个半斤重的白面馒头掰成3等份，能换回3个窝头。他把换回的连同自己那份合到一块儿，一齐放进深棕色类似小盆的大海碗里，用拳头揣来揣去。

有人问他：“你这叫什么吃法？”

他说：“你们不懂，揣好了跟黄米面糕一样。”

我知道他在自我安慰，你想啊，黄米面糕有粘性，吃到嘴里筋道，而麸子面结构松散，原本就是磨面的下脚料，吃到嘴里就跟嚼沙粒似的，怎么能和糕比？

食堂里有一只洗碗缸，人们洗碗时把剩菜叶顺便倒进去，等人们走后，袁宝顺用双手把缸里杂七码八的东西捞上来，攥成菜团子，供下一顿吃。

袁宝顺衣裤更是千奇百怪，他白天从垃圾堆或者什么地方捡到的布片布头，都要洗干净，等到晚上在油灯下缝补到衣裤上，他的衣裤补丁摞补丁，早已失去本色，一眼看去，五颜六色，犹如万国国旗。

袁宝顺爱财如命，他把当时按人头发的或者抓阄得的购物票证如布票、棉花票、烟票、秋衣票什么的，全换成钱，他的钱不存银行，生怕银行坑了他。

他的钱更不外借，一次，一位环节干部巴图急用钱，费了好大的面子，才从袁宝顺手里借出20元，讲好下月发工资便还。到了下个月，巴图筹措不开，同他商量再缓一个月。袁宝顺急了，有点儿不近人情的找到巴图家，跪在巴图面前催债，逼着巴图硬是从别处拆借钱还给他才算了事。打那以后，没人敢张口跟他借钱了。

袁宝顺最忌讳人们说他趁钱，但堵不住爱逗乐人的嘴，有人当着他的面说他有钱。

每逢此时，袁宝顺总要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争辩：“我趁钱？我……我那几个钱还不够……不够操x打……打灯油钱。”

人们哈哈一笑了之。关于袁宝顺攒钱的目的，人们做过种种猜测，认为他无亲无故无儿无女给谁攒呢？

有一次我好奇地问：“老袁，你给谁攒钱呢？”

袁宝顺有他独到的眼光，他说：“这个你不懂，早晚有一天，还得靠自己有钱买房子置地。”

在那纯粹公有制年代，这种思维算是怀旧呢还是超前呢？

袁宝顺有袁宝顺式的幽默。

记得1966年冬天，林场工人集中到毛登地区打大口井，那时文化大革命的风声在外界已经越刮越紧了，可我们还像世外桃源似的消闲，除了干活流汗以外，没有人和人之间的剑拔弩张。

我在干活时怂恿袁宝顺，说：“老袁，给大家说点好听的吧。”

袁宝顺绝不推托，干咳一下，清清嗓子，念叨着讨饭时的顺口溜：“小巴狗，毛朝外，人人见了人人爱。小巴狗，快松口，主人不给我不走......。”

逗得人们一阵大笑。

文化大革命的狂潮卷进林场以后，人们都忙着搞阶级斗争，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非常紧张，我再也没有时间没有机会接触袁宝顺了。

1969年，袁宝顺得了重病，场子派人把他送到呼市诊治，医生指出他的病与营养不良有很大关系，建议陪护他的人劝他吃些营养品。虽经劝说他出钱买了些罐头，可病重时吃不下，病情稍减时又不舍得吃，营养依然上不去。

袁宝顺每逢发病时顺鼻子流血，他怕损失了自身血液，起初用嘴吮吸鼻腔里的血咽下肚去，后来干脆用饭碗接鼻血喝，让人很恶心。

袁宝顺死于1972年，死那年五十多岁。

听说死后清理现场时，煤仓里、顶棚上、铺底下，到处都有钱，他衣裤补丁里，褥子的夹层间，也都缝有钱，总数大约在五千元左右。

袁宝顺是三级工，每个月固定收入47.84元，可以算一下，他从1958年进场到1972年去世，将近14年的光景里，除了卖点票证多得几个钱，攒下五千多主要是靠自己的收入，不难算出来平均一个月的花销。他是从牙缝里抠，肚腹中刮出来的钱啊！

袁宝顺没有媳妇儿，没儿没女，钱自然充了公。

他的尸体被埋葬在林场西南山角的老榆树下，坟头早已夷为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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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年4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