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走看:大研城记
一、
这地方干。早上起来,洗一把脸,毛巾上赫然印出血迹来,——竟然唇裂了。
住在城里的人说:是啊,干,在云贵高原上呢。
可是城里不缺水。巷子和巷子之间有汩汩的水声流动,绕着各自的墙脚流出去,这是城北象山脚下的玉泉河水,流到城里分出三股,又分出更小的支流汩汩流去。于是有巷皆有渠。渠上有桥,最窄处不过一两米,渠底水草丰茂,顺着水势一波一波拂动。
从七一街上往下俯望——这个城不以规矩成方圆,甚而不是平平一层,竟是凌空错落——站在高的地方,到处皆可看到低的地方一样也有巷子,也有院子,光碧巷的三眼井边有人捶洗衣物,一个大点的女孩儿在她身后踢键子,小一点的女孩儿把灯笼花摘下来,又扔进水里,她这样自己玩着,许久不觉得厌烦。
嘭嘭嘭嘭,捶衣服的声音单调且沉着。
二、
院子里也有井。井且不深,客人把井水打上来,就着口喝了,得意洋洋地出了长兴客栈的门。
往左走两步,穿过右手一条极短的小巷子到木府门口,再经天雨流芳的牌楼往东,直抵关门口,以关门口为界,右手是七一街,左手是四方街。
四方街是城里最繁华的商业盛衢,从四月中开始,白天日日是兴高彩烈的人群,男女成对,老少结伙,人人欢欣鼓舞,坐在一片绚丽的色彩里讨价还价。一个姑娘,头上绑着蓝印花布的头巾,身上裹着碎花披肩,她以熟练的手势拈起亮晶晶的手环,对店里年轻的伙计笑道:“给我两百个,一毛钱一个?”小伙计很快妥协了。他们趴在柜台上数起手环来。一个年轻人,经过羊皮纸灯罩下稍稍放慢了脚步,清瘦的老板走过来了:“最低十块钱。”“八块!”于是也成交了。
七一街上顶多的是漆器店。店里总坐了一二人在埋头刻写、刨削,不过刻画的内容和别家大体相似:挑水的女人、走马转角楼、奇怪的神鸟,诸如此类。人来了,伙计抬起头招呼,他的眼睛跟着客人走到一个长葫芦瓢前面停住,瓢的位置画了一只大眼睛,绿盈盈的,客人不解其意,伙计说:这是自己想出来的,上面的东巴文字,写的是“丰收”,六十块。后来伙计把客人送到门口,说:四十。可是到底没有谈成。伙计也就回去继续削他的漆板。
天擦黑的时侯,街上的红灯笼都亮起来。有人走过店铺,急切地询问:酒吧街是哪一条?他昏懵了,城里的街巷象迷宫一样,从此处穿行到彼处,就失了方向。店里的人指给他看:是新华街。
方的圆的尖的菱形的灯光,在波光里动荡摇漾。晚上的新华街,沿着水岸摆开的桌子前几乎没有空座,人来泡吧,河水把他们的影子泡在灯光潋滟里。光影和人声沸反盈天。
现在他们象潮水一样涌来,五月中旬他们将象潮水一样退去。
我想象不出退潮以后,四方街上将会多么清寂,我触眼所及,它是这样热闹,整个四方街,以至延伸开去的七一街、八一街、激沙沙,到处都堆满了相似的东西。在阿里巴巴叫开的宝库里,有取之不竭的宝贝与珍玩。
三、
在很久以前,在现在这些游客摩肩接踵的路面上,曾经是一队队的马帮,牵着叮当响的马队走过。这里是古老的茶马古道的必经。
自古以来,古城每日必以清水洗街,日中为市,薄暮涤场。
客栈里的人们从永宁来,从大理来,从木里来,走过五彩花石铺成的街道,往拉萨去,往中甸去,往维西去。
四、
现在,城里住着一些人,他们既不是游客,也不是居民。比如老宫。
老宫把名字写在客栈的各片上递给我,他的字很漂亮,就是草了点,这张救了我命的卡片我在走之前才结结巴巴地问他:你中间写的这个是燕字吗?
我不知道怎么叫他。全客栈的人不分男女都叫他老宫,老宫。我叫他老板,老板。
老宫的长兴客栈处在一个玄妙的位置,会走的话,往左拐,走两步就到了热闹的街衢,不会走,右拐了,那就向僻静里一拐又一拐,拐到人昏懵不已。向老宫诉苦,他笑我只有拐两个弯的智力,不能拐第三个弯。
我到长兴客栈是二号晚上九点钟,正是人气最爆热的天日,在我被转送于一家又一家客栈的时侯,我看到的全是一样的表情:满了,满了。最后我被梦秋客栈的人带到一个看来比较小的院子,她们扬声问:还有空房么?天色懵暗,院子的躺椅上坐起一人,犹豫着道:倒还有一间四人房,只住了一人。有个男子从屋内走出来,带我上楼,我说:生意这么好。出乎我意料的,他说:“这不好。我不喜欢人多,太吵。”
我惊讶,灯光下看不大清这个男子的脸,他嗓音直爽,是个年纪相仿的青年。这人就是老宫。
老宫很快成了我在丽江的救命稻草。
由于没有摸清形势,我第一晚就在城里痛快地迷了路。狼奔豕突至半夜两点,睡梦中的老宫接到神秘电话,问他关门口在哪里,长兴客栈在哪里,等我穿过关门口的时侯,他站在黑古隆冬里扬起手高声叫我,他竟然记得我的名字。
后来他帮我买了去泸沽湖的票,去听纳西古乐的票,回昆明的票。他把自己75升的包借给我装东西,问我要不要订札西家的房间。我回来的时侯发现他细心地把手电的电池帮我换了。
老宫是南京人,面上带着江南男子特有的清秀,行事作派却是北方人的爽利热心。
我们没事的时侯常常直奔对着天井的那间起居室,老宫和客人三三两两闲坐着,有人把弄长兴客栈名片上的日文地址,我们不理解,问他,他坏坏地笑,说:把他们骗进来,然后赶走。有时侯也聊到他自己,他来丽江已经两年了,他想走,因为“这个地方太安逸!……呆久了,会懒成个废人。”
城里有多少老宫这样的人?不知道。总是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吧。
我离开长兴客栈的时侯是个黄昏,有个客人把懒椅搬到樱桃树下躺着看书,有一拨新来的广东客人刚刚煮了一桌子菜端出来,站在楼下大声叫他的同伴,阳光已经西斜,门边的灯笼花饱满欲坠,藤几上散乱地放了一捧刚洗干净的樱桃——已经不知道是谁放在这里的了。
那天老宫不在。
五、
城里还有一些是象我这样的人。早出晚归,天亮就背着背包出门,隔一天两天,回来洗个澡睡个觉,第二天继续出门。也有住个十天八天,或者隔个十天八天才回来的。比如,镇江。
我在虎跳峡等车回丽江的时侯看到他,他们同时从虎跳峡下来的有五个人,除他之后还有两个日本青年,头发一长一短的两个女孩儿,他象所有在外漂泊的人一样,戴着帽子,蹬着登山鞋,带着一个半身高的包,他站在三叉路口跳着脚说:“我不回丽江没关系呀,大不了在桥头住一晚。”短头发的壮女孩儿撸起袖子绝望地站在另一边:“难道还有比徒步虎跳峡更困难的事吗?”
其实我也很想跳脚,这时侯五点钟,从高甸返回丽江的大巴看见我们这一群从灰尘里爬出来的人,没有一辆停下来,小巴司机正在游说我们包车回丽江。
等我和短头发带着一个司机——他愿意以更低的价格包车给我们——回来的时侯,只有镇江和长头发在原地站着,其它人统统丢下我们坐着那辆小巴走了。
镇江往车顶上绑行李的时侯,我怀疑他是个导演,他长得真象导演,他手上提的一卷闪亮的纸我以为是挡光用的摄影板。他要回丽江去取装备,第二天,骑单车返回桥头,再穿过虎跳峡,前往拉萨。
如果不是他自己说是江苏人,我几乎就要怀疑他是我的朋友北望了,跟照片上的北望长得真象啊。
六、
大研城里经年累月地过着这么些客人,且说到巷子里头,本城居民也就安安静静地虚掩着院门,一点儿不在乎谁来推门似的。
从忠义巷转到激沙沙,再转到光碧巷,任你怎样胡转,怎样去推开一扇又一扇虚掩不动的院门,从早到晚,那景象全是一样的安静。有院皆有天井,天井处皆有花草垂披,刺喇一声,细小的紫藤花落了下来,坠在天井中央的彩石图案上。
晚上。
纳西古乐会的最后一个拍子散去的时侯,人也散去了,古城入了夜,家家户户关起门来。更安静了——就象个迷宫似的。
作者:任淡如
本文写于很多年前,里面的信息不能用来作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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