榔坪往事越千年（五）：威尔逊和鸽子树
美国哈佛大学阿诺德树木园中盛开的珙桐花。该园珙桐最早种植于1904年，种子来源于中国长阳。（图片来自新浪“寒冬1940”博客）
长阳榔坪镇乐园村，有一个小地名叫康家湾。由此再爬十几华里山路，便是土地岭香龙石，过去这里有一个康家老屋场。119年前，一个叫威尔逊的英国人，为了寻找一种名叫“珙桐”（又称“鸽子树”）的植物，来到中国，来到了康家老屋场。从此，美丽的“鸽子树”种子从湖北长阳远渡重洋，繁殖盛开在欧美大地，成为东西方科学和文化交流的重要纽带。
（一）
康祖梅带笔者察看其高祖父康远德从康家老屋场搬回康家湾后所建房屋旧址，就位于她家屋后。（向家舟摄）
“我五、六岁的时候，我爹跟我讲，一个叫威尔逊的外国人到过我们这里，住在我老太公家里，我以为是日白（吹牛），就没做声。后来爹就再不讲了。”五十六岁的康家后人康祖梅（女）（央视纪录片《中国威尔逊》误作“康吉萍”），回忆起这段经历，至今还有些后悔。“要是我相信的话，爹就会讲更多。”康祖梅口中的老太公，正是当年为威尔逊当向导的高祖父康远德（一些文章误作为“康元德”）。康远德，康家湾康氏第七代，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去世，活了九十多岁。而如今，康祖梅的父亲康祥年也已去世多年，康祖梅成了唯一知道这段历史的康家后裔。
康家湾（向家舟摄）
如果不是十多年前印开蒲研究员重走“威尔逊之路”，六年前中央电视台《中国威尔逊》纪录片摄制组来到长阳二墩岩自然保护区拍摄外景，相信很多人对威尔逊，对康家湾和康家老屋场，至今还会感觉很陌生。因为一般人都不会注意到，地处“百里荒”上的乐园村，竟然会有这样的历史性发现。
威尔逊
威尔逊（1876—1930），全名尔尼斯特·亨利·威尔逊，英国人，20世纪初期世界著名的植物学家、园艺学家和探险家。1899年至1918年，他先后受聘于英国维奇园艺公司和美国哈佛大学阿诺德树木园，5次到中国采集植物，将大量的中国植物带到英、美等国，不仅极大地丰富了西方各国的园林植物种类，而且也带回了“效法自然山水”的中国造园艺术。他在总结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提出了“中国——园林之母”的著名论断，对西方园林艺术产生了较大影响，也为东西方科学和文化的交流架起了一座桥梁。
威尔逊长达近二十年的中国植物之旅，有4次与宜昌有关。其中，他到长阳来了3回，分别在1900年和1909年，目的地都是在康家老屋场。
威尔逊在中国西部考察路线图（局部），图中可见他在长阳的考察路线。
1900年，威尔逊受维奇公司的派遣，第一次来到中国和宜昌，此行的目的，便是收集珙桐种子。珙桐是一种古老的孑遗植物，在第四纪冰川侵袭之前，它的家族曾在地球上繁盛一时，但如今只剩下一属一种，是国家一级保护植物，仅在川、鄂、湘、黔等省有少量分布。早在威尔逊之前，1869年，法国神父戴维就在中国四川宝兴县率先发现珙桐，但他们并没有引种到欧美。从那之后，西方不少植物采集者都把采集这种美丽的树作为来华目标之一。威尔逊，便是将珙桐种子成功采集并种植在西方的第一位“植物猎人”。
威尔逊第一次中国之行时，清政府给他颁发的护照。图片来自《中国——园林之母》（[英]E.H.威尔逊著，胡启明译，广东科技出版社2015年3月第1版）
1899年4月，威尔逊从英国出发，登上开往美国的“孔雀号”轮船。5月6日，他从圣弗朗西斯科出发，前往中国。6月3日，到达香港，由于爆发腺鼠疫，没能进入中国内陆，后滞留越南老街七周。之后，他才踏上中国的国土，前往云南思茅，请教曾在宜昌生活了近20年的奥格斯汀·亨利。
1900年2月24日，他到达宜昌。随后，他根据奥格斯汀·亨利提供的线索，经过长途跋涉，于4月25日来到巴东县的一个地方。但他发现，亨利所说的那棵珙桐，早已被当地人砍伐，用作了建造房屋的木材。长途跋涉的疲惫，由希望跌落到失望的伤感，难以想象那天的晚上，威尔逊是如何度过的。他在日记中写道：
“1900年4月25日的晚上，我彻夜未眠。”
几天后，他返回宜昌，稍作休整后，他继续在宜昌西北区域的山野里考察，发现并采集了造型奇特营养丰富的猕猴桃。
苦心人，天不负。一个月之后，威尔逊在长阳的大山里，终于发现了他心心念念的珙桐。
1909年1月31日，威尔逊摄于康家老屋场附近。据康祖梅讲，50年前这一带及附近冬天积雪很深，最深可至膝。（图片来自网络）
1900年5月25日，威尔逊和随从从宜昌出发，经历了五天的风尘仆仆，抵达长阳康家老屋场。当晚，他们借助在这里唯一一户居民——康远德的家中。康远德当时四十多岁，家中三口人：本人、妻子覃氏及子康永照。康家原本居住在“进山公公”（即始迁祖）“挽草为业”的康家湾。据康祖梅口述，康氏始祖康文景，原籍松滋县，因水灾逃荒，清朝初期迁入长阳康家湾，最初靠搭一个草棚居住。由于康家湾地处深山，两山夹一沟，地形较陡，加之野兽出没，最初的康家人生存环境恶劣，生存艰难。及至康远德时，与本地大姓覃氏通婚，由于娘家将位于土地岭的数十亩田送给康家，这才由康家湾搬入了虽远但地形相对平坦的康家老屋场。康氏夫妇忙时耕种，冬闲时打猎，日子慢慢殷实起来。正因为如此，也才有条件接待威尔逊一行。
到达之后，威尔逊便在康家老屋场附近打转。在一处森林里，他被脚下的树绊了一跤。正当他抱怨自己运气不好的时候，一抬头，发现了让他惊喜的一幕——开满了“鸽子花”的珙桐树群。树上两片乳白色的苞片大小和形状类似鸽子的两翼，圆球形的花萼酷似鸽子的头部，远远看去就像一群即将展翅高飞的白鸽。他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1900年5月30日，在面对我们住宿的陡峭的山坡上，生长着20棵或更多的珙桐树，它们聚集成白色的一个大堆，在夜色降临时的阴影里更为显眼。2棵巨大的白辛树矗立在这些珙桐树中间，悬挂着一长串下的乳白色的花链。”
盛花期的珙桐（图片来自网络）
第二天，威尔逊一行再次近距离实地考察珙桐树和森林。他们在康远德的带领下，沿着一条崎岖险峻的山路，爬上悬崖。这里有20度棵珙桐，生长在险峻的多石斜坡上。这些树，高度在35—60英尺范围内，最大的树干周长6英尺。他们中的三个人冒着生命危险，借助悬崖边缘一棵大的水青树，测量了一棵“鲜花满冠”的珙桐树高。他在日记中写道：“水青树属木质脆性，当你骑垮在4英寸直径的枝桠上，下面又是二百英尺的深沟时，此时任何知识都不会增加一个人心灵上的平和。然而，一切都平安过去。”
威尔逊的心情是无比激动的，“沉醉在这棵非凡的大树的美丽中”。这次在康家老屋场与珙桐的偶遇，让他实现了他首次中国之行的目的，不虚此行。除了珙桐，威尔逊发现了这里普遍存在的天师栗（马栗子）、角树（鹅耳栎）、水青树、枫树等树种。当年秋天，威尔逊再次来到这里，采集了珙桐的种子。
1902年4月，威尔逊结束了首次中国之旅，带着包括长阳珙桐在内的906份植物标本，305种植物，35箱球根和宿根花卉，回到了英国。
美国哈佛大学阿诺德树木园中种植于1904年的光叶珙桐，种子来自湖北长阳，2015年5月18日摄于哈佛大学阿诺德树木园。（图片来自新浪“寒冬1940”博客）
当威尔逊带着珙桐种子返回英国后，遗憾地听到了有关威尔玛瑞恩园中已经种植了珙桐的消息。但以后的观察和研究表明，威尔玛瑞恩园中种植的珙桐种子未成熟而没有繁殖。而威尔逊采集到的长阳珙桐种子，播种后不仅出生率很高，而且繁殖很快。后被植物界定名为“光叶珙桐”。威尔逊也因采集到珙桐，而终生受雇于美国阿诺德树木园。由于威尔逊的引进，珙桐一度成为西方热门植物，不仅在一些著名的植物园中扎下了根，而且欧美的许多城市街头、居民庭院也在栽植，成为世界著名的园林观赏树。这些在20世纪初栽培在西方的珙桐树及其后代，他们的祖籍地都是——湖北长阳！
而他因采集珙桐，而误打误撞，在今宜昌市夷陵区采集到的猕猴桃种子，于1904年2月，被女教师伊莎贝尔带回新西兰，后经反复育种、杂交、嫁接，成为了著名的“奇异果”，享誉全球。
（二）
1907年至1909年间，受美国哈佛大学阿诺德树木园的雇请，威尔逊第三次来到中国收集植物品种。因为有该园主任萨金特的支持，他这次带上了照相机。这次旅程快要结束的时候，他返回宜昌，决定再次去康家老屋场看一看，拜会一下康远德这位中国老朋友。
1909年1月27日，威尔逊摄于今长阳榔坪镇八角庙村。（图片来自《百年追寻》一书）
1909年1月20日—2月4日，正值中国传统节日——春节期间，威尔逊冒着严寒，以宜昌江南孝子岩为起点，沿着施宜古道，徒步经点军坡、桥边、土城，翻越长阳县界到高家堰，过木桥溪、青岗坪、贺家坪，直到长阳康家老屋场。在这里，他与老朋友康远德围炉言欢，饮酒畅谈。他把这个让他九年前发现珙桐的屋场，当成了自己的第二个家。此时，在欢迎威尔逊一行的康氏家族中，又多了两位新成员：康远德儿媳和孙子康吉成。威尔逊在长阳康家屋场过的这个中国春节，让他毕生难忘。临别之际，他用他携带的相机，为康家人拍摄了几张照片。
1909年1月30日，威尔逊（右）与康家人合影。（图片来自网络）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长阳之行，具有摄影天赋的威尔逊，用桑德森标准型的胶片，拍摄了几十余张反映长阳高家堰、贺家坪、乐园风景、人物、民俗的照片，成为目前已知长阳最早的老照片，极具史料价值。其在高家堰拍摄的向家祠堂和向家牌坊，是数百年的古建筑，1943年5月下旬，被日寇焚毁殆尽。幸运的是，我们今天还能从威尔逊拍摄的照片中一睹其风姿。这些照片，反映了长阳百余年的沧桑变化，值得所有长阳人感谢、珍惜。
威尔逊全家（图片来自网络）
第三次中国之行后，1909年9月，威尔逊带着妻子和女儿离开英国，前往哈佛大学，负责植物收藏的管理工作。在波士顿，当地人给他取了个“中国威尔逊”的绰号。其后，1918年前，威尔逊又先后两次从美国到中国收集植物，均取得了极大收获和发现。1916年，中华民国农商部林务处聘请威尔逊为中国植物学顾问，着手编纂《中国植物志》，后因林务处裁撤，威尔逊只好在美国编纂《威尔逊植物志》，而留在农商部的一套标本，后竟丧失无遗。1926年，他在担任哈佛大学教授期间，热忱指导中国林学老前辈陈嵘编著《中国树木分类学》。陈嵘在该书序言中写道：“威尔逊氏前受美京园艺公司及哈佛大学之托，深入到西南诸省，收集野生树木之可供园艺用者，往来湖北、四川、云南、西康等省者，凡十一载，共采集六万伍仟余号标本，约计伍仟种植物及一仟伍佰种之植物种子，盖应欧美林界之所需要也。”1927年，哈佛大学阿诺德树木园主任萨金特去世，威尔逊接替其位。
1929年英文初版《中国：园林之母》封面（图片来自网络）
1930年10月15日，他和妻子去看望刚结婚的女儿，回来途中发生交通事故，双双离开了人世。这位有远见卓识、充满激情的植物学家，过早地永别了他心爱的事业。
而与此同时，威尔逊的老朋友——长阳人康远德的家庭也命运不济。由于康家农耕渔猎，生活蒸蒸日上，很快被土匪盯上了。虽然康远德力大无比，但也独木难支。由于屡遭匪徒抢劫，康家被迫从土地岭搬回了康家湾，从此生活一落千丈。解放后，康家人才慢慢过上了安定的日子。在已经荒芜的康家老屋场，办起了集体药材场。直到八十年代初落实农村土地责任制后，停办药材场，康家老屋场才又归寂静。
现在，康家老屋场及其附近，面积约10000亩的区域，被划定为省级自然保护区——二墩岩自然保护区，成为华中地区植物基因密度最高地区。当年威尔逊发现的珙桐及后代，以及同属国家一级保护植物的红豆杉和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小鲵等珍稀动植物资源，在这里得到了妥善的保护。由于未经保护区批准，加上不是珙桐花开的季节，这一次我没有贸然到老屋场周围实地参观珙桐。让这些珍稀动植物安宁的生长，目前来说，也许也是一件好事。
（三）
康家湾所在的乐园村，山清水秀，民风淳朴。这里是中国农村合作医疗的发源地，是享誉中外的“乐园山歌”的传唱地，这里及其周边出产的“资丘木瓜”“冷水大米”名扬中外。杜家村覃氏支祠、神奇的“坛子树”和新修缮的合作医疗纪念馆，都是值得欣赏的名胜古迹。这里有许多保存完好的老房子，不啻于一个“土家族传统民居博物馆”。
乐园村传统民居（向家舟摄）
杜家村覃氏支祠（向家舟摄）
中国合作医疗发源地纪念馆（向家舟摄）
虽然，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化和精准扶贫的强力推进，乐园村的面貌与百年前相比，发生了翻天地覆的变化。但是，在我看来，就其资源禀赋而言，似乎还多少有点“守着金山过穷日子”。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背井离乡，进城淘金，带走的是乡愁，留下的是老人。如何在保护中，合理开发像乐园村这样的美丽乡村、历史名村，让乡村长足发展振兴，是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值得政府、村级组织和所有人深思。
竹园荒的稻田风光（向家舟摄）
近百年来，康家湾的康氏家族因为贫穷、人丁的原因，招赘的招赘，上门的上门，康家湾的姓氏早已不局限于康姓。
今年五十六岁的康祖梅，因为长年在大山里务农劳累，加上近年来家庭遭遇变故，本人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老了几十岁。由于年老体弱，不能务工，为了就近种田，康祖梅仍然居住在老屋里，山下“湾的”（地名）新建的房子长期锁门。
神奇的“坛子树”（丁明娥提供）
而康家湾下竹园荒的李德阶家，古树参天，花木繁茂。李家修葺齐整的稻场坎、收拾一新的老板壁屋、烤火房中悬挂整齐的腊肉，无不体现了主人的勤劳和能干。这里少有外面的客人前来，面对我们的到来，李家老小非常热情。
我愿再有鸽子花开之时，便是这里乡村旅游振兴之日。更愿五洲四海的“威尔逊”们，都能到“鸽子树”的老家来瞧一瞧，看一看！
参考资料：
1.《中国——园林之母》：[英]E.H.威尔逊著，胡启明译，广东科技出版社2015年3月第1版。
2.《宜昌晚清往事略影》：向世卓撰。
3.《百年追寻——见证中国西部环境变迁》：印开蒲等著，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0年2月第1版。
4.三集电视纪录片《中国威尔逊》：寇金导演，2015年。
在本人走访调查的过程中，得到了康祖梅、李德阶、杨子玉、谭传望、余礼德、蒋国志、丁明娥等人的支持帮助，在此一并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