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丰丽 | 羯鼓魂
我早已记不清宋坤是宋憬的第几代子孙了,千百年来我裹着红绸静静地躺在木箱里用回忆温暖记忆。
人们叫我羯鼓或者花瓷细腰鼓。一千多年前,高力士带着我和另一个和我一样典雅华贵风韵绝佳的同伴离开鲁山段店官窑,经大浪河畔过苑洛古道走进大唐皇宫。御花园里高力士把我们敬献给皇上的当天,玄宗皇帝就把我赐给了爱臣宋憬。宰相宋憬惊叹不已地抚摸着我光洁细腻的釉质赞道,此鼓头突中凹,粗狂豪放且不失凝重,黑黛釉底点缀天蓝如云霞飘渺又似浪花凝重豪放,真乃好器物也。言毕以掌击之,即刻金声玉振,众人顿觉神清气爽。
此后,宋憬把我置于他书房案头。每当夜深人静宋憬从繁杂公务里抬起腰身,把目光投向我的那一刻,顿时激情燃烧了疲惫,颇有兴致地取黄檀木鼓槌演奏一曲。鼓声咚咚,时而焦杀鸣烈如万马奔腾之疆场,时而舒缓清脆似枝头云雀初啼。从鼓点中我感知到他勇斗内宠二张,弹劾奸佞武三思时的愤慨和无所畏惧,解读了他屡次遭贬又三度为相,终不改治国救民之志的豪迈胸襟。我的情感融化在宋憬沸腾的血液里,沿着鼓点肆意流淌。
不知何时我深深地迷恋上了宋憬,终日痴心守候,等待他执仗纵情心曲。宋憬离世后,我多想追随他一同埋入墓穴,然而他的儿子宋复提议把我留下来,作为宋公之精神由宋氏一族世代传承。
正因为如此,千百年后我才身处宋憬后裔宋坤家里。
我知道宋坤是山梁小学的校长。其实这所小学带校长宋坤在内也就五个老师,一人带一个班。校舍是村里老仓库改造的,一排五间瓦房,隔成五个教室。山里条件差,这五个老师除宋坤外,其余的也是年年走马灯似的换。宋坤不走,他依着校舍的山墙用石头垒起一间房,把家搬到学校里来了。他家也是学生的食堂,老伴负责给学生们做午饭。宋坤虽说已到退休年龄,但他有盼头,儿子宋值明年就师范毕业了,儿子说等他毕业了就回来接替他。
这天,宋坤从县教育局开会回来心神不定的。我听见他对老伴说,会后教育局贾局长找到他说,局里正在研究撤消山梁小学校点,学生兼并到山下寨子沟小学,一旦做出决定,通知就会下发到学校,让他提前有个思想准备。老两口就站在校园里怔怔地望着教室里一张张稚嫩的小脸发呆,从山梁小学到山下寨子沟小学孩子们每天得多走十里山路啊。
其实我和宋坤心里都明白贾局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一年,从山梁小学走出去的学生赵阳考上了清华大学,贾局长亲自来送喜报。这可是百年不遇的大喜事,宋坤乐得都忘了自己姓啥了,一边吩咐老婆整几个小菜一边猫腰撅腚地从床底下掏出一瓶二窝头。酒至酣处,宋坤把我从箱子里捧出来,要演奏一曲以助酒兴。阳光下我厚重富丽熠熠生辉,我能感觉到贾局长那双眼睛牢牢地粘在我身上,看到我躯体上刻有“开元管制”的篆文,更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捧起我,连声赞叹,好宝贝,真是好宝贝啊!
宋坤心中一怔,他知道贾局长好古董,喜欢收藏。宋坤打着哈哈说,这算什么宝贝,普通乐器,普通乐器啊。贾局长摇着头一本正经地说,我出五万块钱,宋校长舍不舍得把它让给我?我看到宋坤额头上沁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子,他陪着笑脸说,说啥钱不钱的,对您我没有舍不得的,只不过这个东西是祖上遗训要宋氏家族世代相传,要不是这,就是送给您,我也是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一边说一边把我从贾局长手里接过来,我和宋坤都明显感觉到贾局长那双手是那么不情愿地放开了我。从那以后,贾局长在宋坤面前多次提起我,宋坤不敢多言语,每次都是找话题岔开。
入夜,我骚动不安地在木箱里扭动着躯体,有生以来第一次为自己该何去何从担忧。这些年,我跟随宋坤在这间石头砌成的茅屋里,听惯了山梁小学石头敲在铁块上的上课铃声,喜欢孩子们如林中鸟儿般叽叽喳喳地欢呼雀跃着涌进学校,更迷恋于教室里传出来的抑扬顿挫的读书声,是那么优美动听,简直就是另一种美妙的音乐。然而这一切都将因为我而消失,我必须得对自己的命运作出新的抉择了。此刻加剧了我对宋憬痛彻心扉的思念。
天将亮时我听见宋坤和老伴还在不住地唉声叹气,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一夜未眠。一阵悉悉索索地响动,宋坤打开箱子捧起我痴痴地端详着,两行眼泪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濡湿了我的身体。老伴抢上来惊呼,老头子你要干什么!你这样做让我们有何面目于地下见先人?宋坤用衣袖小心地把我拭干,一边拿红绸重新裹起我放回木箱里,一边喃喃低语,我别无选择我别无选择啊。然后背起木箱下山去了。是啊,宋坤别无选择,我也别无选择。
夜里我高居贾局长家古董架上最显赫的位置,想着白天贾局长看见我即刻拍板对宋坤表态,山梁小学撤不撤销你说了算!我禁不住一阵狂笑。而后我用尽平生力气弹跳起来向着大理石地面奋力撞去,瓷片碎裂的声音轰然响起。我看见贾局长赤足裸背奔出卧室,蹲在地上,嘴角抽搐着伸出颤抖的双手捧起我破碎不堪的躯体。我不禁又是一声长笑,我终于可以追随宋憬于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