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 | 书法、手稿与艺术——序跋四则

《学书小集——陈平原书与文》封面

编者按

本期推送陈平原教授为其新出的三种自印小书和一本新著所作的序跋四则,前三种选录书法与手稿,新著则涉及艺术鉴赏,虽皆为作者之余事,然亦可从中领略其性情与趣味,窥见时代风气之变迁。本文初刊2021年8月4日《中华读书报》,感谢陈平原教授授权发表。

《学书小集》自序

儿时的兴趣之一,是趴在书桌边看父亲写字。有一次被父亲用毛笔在脸上画了好几个圈,吓得大哭,可事后还是乐此不疲。上学后,在父亲的督促下,也曾专心练习毛笔字,但绝无前辈学者扎实的童子功。山村插队,当了好几年民办教师,照理说是有读书写字的机会的,因无人指导,乱写一通而已。上大学乃至工作后,住房逼仄,书桌限制,只能抽空写点小字。比如,友朋通信时,我改用八行笺。

二十年前,撰文使用电脑;十年前,手机取代了书信。很快地,原先记忆中稳健且优美的汉字,面目变得日渐模糊。阅读没有问题,可拿起笔来,竟然会缺胳膊少腿的。正是有感于此,读书间隙,我又捡起了搁置已久的笔墨纸砚。

八年前,一时兴起,我选择三种明刊戏曲——明崇祯年间刊本《秘本西厢》(陈洪绶绘图、项南洲镌刻)、明万历二十九年(1601)金陵书肆继志斋陈氏刊本《红拂记》、明万历戊午年(1618)吴郡书业堂刊本《还魂记》——的四幅插图,配上自书的原作词句,烧制成笔筒,赠送友朋。笔筒效果不错,字也颇获好评,这让我信心大增。

五年前,我开始为自己编著的书籍题写书名(此前只写过一种),且越写越顺,如“阅读晚清”“大学新语”“论文衡史”等,便都说得过去。

去年因身体不好,加上朋友送来宣纸,写字的兴致及时间大为增加。因专业的缘故,决意择古今诗文随意书写,既温书,也养神。为此,还吟了一首打油诗:“少时练字重摹临,老大钞书无古今。唐宋遗风常顶礼,自家面目亦可亲。”

陈平原书法(选自《学书小集——陈平原书与文》)

仰山楼主人见过我那些不成体统、但颇有个性的“钞书”,居然大为赞叹,积极张罗起书展来。与之配合,还要印制一册精美的小书。朋友盛情难却,可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此乃读书人的“书迹”,而非书法家的“墨宝”,只是证明我在日常使用电脑之余,没有完全忘本,还在坚持写字。

读书人的字,也有工拙美丑之分。这方面,我没有充分的自信。开列自家著作目录,并提供两则相关随笔,说好听是显示我的工作范围与趣味,以便读者知人论字;说不好听呢,那就叫“戏不够,曲来凑”。

书名“学书”,意思是兼及读书与练字。前者如《史记》说项羽少时“学书不成”,后者则有曾巩《墨池记》谈王羲之“临池学书,池水尽黑”。

以打油诗《钞书》开篇,带出二十则我喜欢的古人言辞及文章片段,再加五付自撰的联语,希望读者鉴赏珠玉时,稍微忽略木匣的粗糙——比起我的书迹来,那些文辞无疑更值得仔细咀嚼。

2018年5月6日于京西圆明园花园

《学书小集——陈平原书与文》自刊本,2018年)

《大字书》小引

还是前年深圳书展前言的那句话:“在电脑及网络时代,保持笔墨纸砚,蕴含着技术与审美,但更是一种生活方式与文化情怀。对于读书人来说,'阅读’、'写作’与'书法’,三者不该完全分离。”

当下中国,几乎所有书法展,观赏者都只是望气与品墨,极少关注人家到底写的是什么。因为,都是文钞公,要不唐诗宋词,要不格言警句,大家烂熟于心,于是只谈技巧,不辨东西,极少有认真阅读乃至品鉴书写内容的。

既然都是钞书,钞诗词不如钞文章,钞古人不如钞自己,后者起码具陌生感,有棱有角,不滑不腻,迫使你进场后须稍为走心。

《大字书——陈平原书法与文章》封面

去年出版新旧着作五种,应三联中读的邀请,将其中的《当年游侠人——现代中国的文人与学者》制作成音频节目,传播效果甚好。这回则是将《学者的人间情怀》中三文,转化成特立独行的“大字书”。

以下四十则短语,分别出自《学者的人间情怀》(1991)、《世纪末的思考》(1996年)、《数码时代的人文研究》(2000年)。尤其是第一篇,初刊《读书》杂志时引起很大争议,日后世风流转,又变得广受好评,收入各种选集,且成为我学术随笔的书名。

二、三十年前的文章了,说好说坏都无所谓。关键在于,借助此三文,得以辨认我辈学人曾经走过的坎坷道路:“除了留下自家精神探索的印记,更希望从一个特定角度见证二十年来中国学术的变迁。”

2021年6月28日于京西圆明园花园

《大字书——陈平原书法与文章》,自刊本,2021年)

《游侠·私学·人文——陈平原手稿集》后记

对我来说,1991年是个十分关键的年份。元旦那天,写下《<千古文人侠客梦>后记》,为完成一部突发奇想的小书而洋洋得意;半年后撰写“校毕补记”,则感叹喜爱剑侠的父亲去世,“再度灯下涂鸦,不禁悲从中来”。将近三十年后,为《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撰写自序:“父亲的英年早逝,对我是个巨大打击,但也促使我迅速成熟。这个世界上,最关心、也最牵挂我的人走了,以后一切都只能自己做主。”

去年夏天回潮州,母亲交给我一包东西,我打开一看,泪如雨下。那是我出外念书期间寄回来的家书,父亲装订成册,上面还有不少圈点。最早一封写于1978年3月11日,那是我进中山大学校园的第二天,主要内容是报平安。最晚一封则是1989年10月30日,信中提及刚写完一篇谈武侠小说的文章,准备某杂志明年第一期用。经查,那是我第一篇讨论武侠小说的文章,题为《武侠小说与中国文化》,刊《文史知识》1990年第1期。若将此信收入手稿集,跟《我与武侠小说》相呼应,那再好不过了。可惜这封家书目前不宜发表,于是退而求其次,选了一则略有趣味且无伤大雅的,那就是1988年6月15的家信,附录在此。

家父陈北(1925—1991)自幼喜欢舞文弄墨,对于自己因参加革命而中断学业,晚年多表悔恨。我能上大学且略有所成,父亲很引以为傲。生病无法下楼,翻阅儿子著作及家书,便成了他晚年最大的娱乐。也正因此,我的家书毫无文采,也不太涉及家国大事,除常见的报喜不报忧外,更多的是汇报自己及妻子的学术成绩。当时的我,以为好好读书,就是在报答父母养育之恩。直到父亲遽然去世,我才恍然悔悟:“学海无涯,个人的成就无论如何是渺小的;而丧父之痛以及未能报答养育之恩的悔恨却是如此铭心刻骨。”(《子欲养而亲不待》,见《学者的人间情怀》,珠海出版社,1995年)。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自责有增无减。

《游侠·私学·人文——陈平原书稿集》封面

去年十月,我在深圳举办《说文·写字——陈平原书展》,除了书法作品及相关著作外,还陈列了《章太炎与中国私学传统》《未知死,焉知生》两份手稿,以及两则家书(1985年12月3日、1988年6月15日)。观众对手稿没什么感觉,对家书则兴趣盎然,纷纷趴在展柜前仔细辨认,且啧啧称奇。父亲保存了我上百封家书,用毛笔写在八行笺上的,约占三分之一。那是因为,小时候喜欢看父亲写字,也跟着信手涂鸦,可惜因文革及下乡,没能坚持下来。上大学后,学生宿舍空间狭小,放不下笔墨纸砚。父亲于是提醒,不妨借家书保留一点写毛笔字的习惯。

这回印制手稿集,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收一则家书,借以纪念虽早已去世、但仍在督促我蹒跚前行的父亲。

2020年3月6日于京西圆明园花园

(《游侠·私学·人文——陈平原书稿集》,自刊本,2020年)

《大圣遗音——文明的碎片以及阅读的乐趣》小引

此书缘于我十五年前的一次冒险,至今想来,仍觉不可思议。

包括阅读、酝酿、写作与修订,三个月交出三万多字,听起来好像不太难。可实际上,这是一本大书的导论,需概述五千年的中国艺术。如此大题小做,与我平日风格迥异,属于命题作文。此乃国务院新闻办公室组织的书稿,由文物出版社具体负责,以中、英文形式对外发行,面对欧美发达国家的高中二年级学生或非专业读者。

该大书最初题为《中国瑰宝》,要我写的是导论《中国艺术五千年》,具体作品赏析由郑岩、孟晖、扬之水等负责,工作同时展开。谈“中国艺术”,他们三位哪个都比我内行,让我打头阵,自然战战兢兢。明知艺术史不是我的专攻,为何非要赶鸭子上架?当初一听我就说不对,转而推荐了好几位优秀的学者及作家,可都被国新办及文物社否定了。理由是,专家容易把事情说得太复杂,很难吸引国外热爱中国艺术的青少年;作家文笔优美,但专业性不够,又怕出纰缪。选择我的原因是:半懂不懂,略知一二,文笔清通,句子不太绕,译成外文刚好。反正说来说去就一句话:非你不可。

我并不轻视通俗读物,而且承认外宣工作很重要,但我最多只是个喜欢逛博物馆/美术馆的读书人,怎么会天上掉馅饼呢?开始以为是责编张小舟的主意,她是我妻子夏晓虹的好朋友;后来知道非也,是因为我此前在《文物天地》上的连载,被文物社同人盯上了。《大英博物馆日记》(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3;台北:二鱼文化出版公司,2004;【增订版】,北京:三联书店,2017)是我业余撰写的一册小书,部分章节连载于《文物天地》2001年第6至11期;书出版后大获好评,央视读书节目还专门制作了五十分钟的专题片。约略与此同时,首都博物馆举办大英博物馆专题展,三个讲座中,据说我的最受欢迎——因为最接地气,说白了,就是最不专业。

随着高等教育的普及、博物馆事业的推进,以及互联网的无远弗届,年轻一辈欣赏艺术的能力,以及对中外艺术史的了解,与二十年前不可同日而语。既然已水涨船高,我的小书还值得出版吗?

毫无疑问,这是普及读物,学术上乏善可陈。文章是我写的,但思路及学识应归功于我参考的诸多书籍。除注明出处的,还有好些属于学界共识,我只是阅读、消化、吸收、编写,说好听点,就是“提要钩玄”。学术上没有任何贡献,只是表达上颇为可取。能把复杂深邃的东西讲得简单、浅俗、有趣,而且不太走样,这当然也是一种本事。

当初这三万多字的长篇导言《大圣遗音——文明的碎片以及阅读的乐趣》交到文物出版社,据说是一片叫好声。只校正了个别细节,马上进入翻译与排版。而且,受我文章的启发,书名干脆改为《大圣遗音——中国古代最美的艺术品》,2006年3月刊行中文版及英文版;2009年7月第二次印刷。书做得很讲究,字体小,烫金,有美感,但不太好阅读。说实话,我不是很喜欢,但据说作为外交礼品赠送,很受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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