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载为期不长的官场生涯中,虽未遇刀光剑影、环生险象,也绝非一帆风顺。官场风云历来吊诡莫测,时刻都有惊涛骇浪,即便不结党营私,也难以独善其身。1069年便是张载政治生涯中的“堰塞之年”。那场著名的“明州狱案”此时正向这位理学宗师悄然逼近。
熙宁二年(1069年),王安石开始执掌参知政事(副宰相)当年即为变法的开局之年,亦是北宋“新旧党争”的序幕之年。1069年冬,受御史中丞吕公著举荐,张载被召回朝廷。宋神宗召见张载并问询治国方略,张载以“渐复三代之法”为答,神宗很是满意,准备授予其崇文院校书之职。这时正值新党一派实施变法不久,遇到诸多问题,急需吸收大量有识之士协助新法的推行落实。但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激烈反对,极力劝阻神宗罢行新法。变法在明争暗斗中举步维艰,这让王安石焦躁不安,求贤若渴,并向张载抛出了橄榄枝。《横渠先生行状》中载:“他日见执政,执政尝语曰:'新政之更,惧不能用事,求助于子如何?’先生对曰:'朝廷将大有为,天下之士愿与下风。若与人为善,则孰敢不尽!如教与人追琢,则人亦故有不能。’执政默然,所语多不合,浸不悦。既命崇文校书,先生辞,未得谢,复命案狱浙东。”由此,王安石和张载之间生了嫌隙。宋神宗即位后,祖无择任职通进银台司,一度与王安石共同知制诰,负责解释及下达皇帝的诏令。宋代允许被皇帝封赠的官员在接受诏书时可以给下达诏令的官员钱物,作为“润笔费”。一次,某地方官给银台司“润笔费”,恰逢王安石母亲去世,王安石推辞不过,就将“润笔费”架到公堂的大梁上。而祖无择认为王安石是故作姿态,有沽名钓誉之嫌,便取下“润笔费”用作银台司的公费开支。王安石认为祖无择不廉,两人由此交恶。此事在《宋史·祖无择传》中有载:“神宗立,知通进、银台司。初,词臣作诰命,许受润笔物。王安石与无择同知制诰,安石辞一家反馈不获,义不欲取,置诸院梁上。安石忧去,无择用为公费,安石闻而恶之。煕宁初,安石得政,乃讽监司求无择罪。知明州苗振以贪闻,御史王子韶使两浙,廉其状,事连无择。子韶,小人也,请遣内侍自京师逮赴秀州狱。”史载祖无择为人义气,对师友诚实,年少时随北宋早期理学创始人之一孙复学习经术,又从穆修学做文章。二人死后,祖无择想方设法收集其遗文,汇编成册,自资刊印,使之传于世。祖无择为官期间勤政爱民,诗文也颇有名气,并积极推动理学发展。但其师孙复本身为司马光等人所推崇,这样一来,走旧党路线的祖无择和新党党魁王安石必然势不两立。更何况“安石得政,乃讽监司求无择罪”,发生冲突也是迟早的事情。果然,祖无择被外派知杭州事,不久“明州狱案”就发生了,明州知州苗振在任时就有贪腐行为,不时为人所知。王安石变法后,新政里就有严治贪腐的约法。这时,有人向朝廷检举苗振徇私枉法、贪污钱财。御史王子韶奉命视察两浙,查问明州知州苗振,结果牵连到祖无择。据《宋史·王子韶传》载:“王子韶,字圣美,太原人。中进士第,以年未冠守选,复游太学,久之乃得调。王安石引入条例司,擢监察御史里行,出按明州苗振狱。安石恶祖无择,子韶迎其意,发无择在杭州时事,自京师逮对,而以振狱付张载,无择遂废。”以《宋史》对祖无择、王子韶两人的记载看,王安石与祖无择交恶后,王子韶为迎合讨好当时担任参知政事的王安石,便借机派内侍将祖无择押至偏远的秀州(今浙江嘉兴和上海松江一带)狱中,进行治罪。这时,北宋理学家之一、在天文学方面成就突出的吏部尚书苏颂进言:“无择是胁从,不当与犯人同狱对质。”张载之弟张戬时任监察御史里行,也认为祖无择无罪,并设法陈情营救。张戬谏言道:“无择三朝近侍,而骤系囹圄,非朝廷以廉耻风厉臣下之意,请免其就狱,止就审问。”但王子韶对这些人的意见均不理会,继续审查祖无择。但这次主审官却成了张载。至于朝廷为何要派张载去调查“明州狱案”,史料中并未有明确交代。但有两点史实可供参考:一是当时张载正在崇文院校书,处于“候任”状态,属于机动人员,可以借调;二是他那句“公与人为善,则人以善归公”明显惹恼了王安石,后者很有可能借机报复。作为一个长期在基层从事管理事务的官员又怎能处理好如此复杂的“明州狱案”呢?程颢在《乞留张载状》中言:“臣伏闻差著作佐郎张载往明州推勘苗振公事。窃谓载经术德义,久未士人师法,近侍之臣以其学行论荐,故得召对,防陛下亲加延问,屡行天奖,中外翕然知陛下崇尚儒学,优礼贤俊,为善之人,孰不知劝?今朝廷必究观其学业,祥试其器能,则事固有系教化之本原于政治之大体者;傥使之讲求议论,则足以尽其所至。夫推按诏(一作讼)狱,非儒者之不当为,臣今所论者,朝廷待士之道尔。”尽管程颢以张载身为治学者没有办案经验为由请求张载留下,但王安石则表示:“儒者亦可断!”一句话就将程颢给怼了回去。最终,张载还是领命,赶赴明州审案。经过耗时半年的调查取证,终审的结果是祖无择虽无大罪,但有小过,即以公款接济部下、乘船等级超规等。《宋史·祖无择传》中载:“及狱成,无贪状,但得其贷官钱、接部民坐及乘船过制而已。遂谪忠正军节度副使。”《邵氏见闻录》中有:“坐送宾客酒三百小瓶。”另外在《西湖游览志馀》中亦有:“熙宁中,祖无择知杭州,坐与官妓薛希涛通,为王安石所执,希涛榜笞至死,不肯承伏。”(因薛希涛通至死不承认,所以不以祖无择的罪状来论)然而,前明州知州苗振贪污罪坐实,无可争辩。于是,张载上奏朝廷请求法办苗振,并建议释放祖无择。朝廷遂贬苗振为复州团练副使,同时贬祖无择为忠正军节度副使。后来,祖无择又被朝廷官复光禄卿、秘书监、集贤院学士等职,主管西京御史台,又移知信阳军。至此,涉案人物众多、错综复杂、暗流涌动、公私兼存的“明州狱案”经半年审理正式结案。纵观整个案件,虽然被告是苗振,但至关重要的人物还是由他歪打正着牵引出的祖无择。由于祖无择此前知杭州事,后任光禄卿、秘书监、集贤院学士等职,年龄比王安石长约十岁,为官时间甚久,可谓朝廷重臣,人缘亦不错,其师孙复也为司马光等人推崇。因此“明州狱案”广受朝野关注、轰动一时也就在情理之中。该案表面看是查贪反腐,实则隐匿着王安石治罪祖无择的私心。如此要案若处理不慎,作为主审者的张载便有身陷囹圄之虞,很可能会成为这场私斗的牺牲品。“明州狱案”是张载政治生涯中一次重大的历史事件,成败与否至关重要。所幸,经过半年时间的调查取证、深入研究、抽丝剥茧后,案件真相得以水落石出,张载不仅澄清了祖无择的“罪不至死”之说,给朝野上下一个合理公平的交代,也保全了自己的周全和“名士”的美誉。熙宁三年(1070年)三月前后,张载回京述职,等待朝廷安排新工作,时逢其弟张戬上奏神宗《论新法奏》批评变法,而被朝廷贬黜外放至湖北公安。张载见状,“心有不安”,便主动辞官,归居故乡横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