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佰」要说的心里话是什么?
老蒋的日记
《邪不压正》里有一出春晚小品式的名场面,姜文和廖凡一唱一和,揶揄起老蒋写日记。
这段台词我给照抄一遍——
朱潜龙:“日本人靠不住啊,我靠谁啊?老蒋?”
蓝青峰:“更靠不住。”
朱潜龙:“一个写日记的人?”
蓝青峰:“正经人谁写日记?”
朱潜龙:“是啊!”
蓝青峰:“你写日记吗?”
朱潜龙:“我不写,你写日记吗?”
蓝青峰:“谁能把心里话写日记里?”
朱潜龙:“写出来那能叫心里话?”
齐声:“下贱!”
说这话的时候,二人挽起袖子正预备吃饺子。姜文演的蓝青峰前头还有句词:先吃七个,再煮七个。
意思再明白不过,蘸的醋是1937年的七七事变。
倭寇亡我中华当前,老蒋还马不停蹄吭哧写日记,从1915年到1972年,一写57年不间断。日记而外,尚有周记检讨,月记反思,晨昏祷告。
写日记之勤,也就推特治国的川普可以一战,是为不正经。
姜文有名言,吃八个馒头饱了,但不是第八个饱的,前面七个起了更关键的作用。
同样道理,七七事变也并非全民族抗战的第一步,前面还有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1932年的一二八事变这关键的两步。
而在这前两步里,老蒋秉持“攘外必先安内”政策和对日隐忍不抵抗态度,悄咪咪在日记里写“决心应战,此其时乎?”这种软骨头话,是为下贱。
不正经也好,下贱也罢,与蓝朱的调侃不同,老蒋还真是把心里话往日记里写这么一个人。
迟迟不抗战,缘故何在?
现在我们知道,这头一层,就是不想打。
打仗最理想的结果便是,不打,且把事平了。国民政府将日寇犯我之事,诉诸国际联盟,寄望于11月召开的《九国公约》予以调停。
老蒋对这个会议期望甚高:“使各国怒敌,作经济制裁,并促使英、美允俄参战。”
时候未到,能拖就拖。
而这第二层,也是没准备好打。
当时国民政府有一个宏大的全军整编计划。从1936年起,陆续将全国陆军统编成用于第一线作战的60个调整师,和用作二线兵团的60个整理师。
一切进展顺利,估计到1938年,我们就能拥有60个接近欧洲二流水平的步兵师。
老蒋有自己的如意算盘:彼时日本能投入到中国战场的不超过10个师团,假如我们两个师可以和日军一个师对抗,我来个3V1,你说是不是稳操胜算?
但算盘还是被七七事变拨乱了,不打也得打。一周后,老蒋庐山谈话,商讨《应战宣言》,“再不作倭寇回旋之想,一意应战矣”。决心很大。
但转头就在日记里写道:“倭寇使用不战而屈之惯技暴露无余,我必以战而不屈之决心待之,或可制彼凶暴,消弭战祸乎?”
这种公开和私下的游移不定,外在表现便是,为了减少《宣言》的冲击力,老蒋将之改为“谈话”。
直到8月13号,淞沪会战打响,全面抗战大幕拉开。
这一天,老蒋在日记里作了一番乐观地展望:应以战术补武器之不足,以战略弥武力之缺点,使敌处处陷于被动地位。
到了8月月底,吴淞失守,老蒋慌了:我军转入被动地位矣。
01
这边被动了,老蒋主意定了,要在上海打一场持久战。
9月2日,他在日记里写道:战略应尽其全力贯注一点,使敌进退维谷,以达我持久抗战之目的。
从1937年8月13日到1937年11月26日,淞沪会战一打就是三个月。破了日本三个月扫荡中国的狂言。
《八佰》的故事,说的就是淞沪会战的最后一哆嗦:四行仓库保卫战。
影片交代得很明白,四行仓库是个占据优势地位的作战堡垒,也是个视野绝佳的天然舞台,隔着苏州河,便是租界。这就是一场表演战,打给全世界看的。
这同时也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悲剧性战役。
国府的目的,便是要壮士们战至最后一弹最后一滴血,用壮烈的牺牲,换取国际社会的同情。
所以他们保卫的是什么?
显然不是对面租界的中国民众。他们自顾不暇,只待捐躯赴国难;
也不是上海这片土地。此时中央军主力已经沿着苏州河南岸撤退,上海彻底沦陷已成事实,不差这几百个人。
从政治的角度,他们是一副筹码,押的就是老蒋心中外交斗争的胜利。
从民族存亡的角度,他们保卫的是更多国人免于牺牲的这份可能性。
仅仅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性,足以令他们蹈死罔顾,悍然自毁。这是八佰壮士的伟大和感人之处。
环绕四行仓库这个舞台,我们看到起码分出了四个参战区,四重视角。
其一是国民政府。
其二是国际社会。
其三是租界平民。
其四是日本官兵。
舞台中央的八佰壮士,就成了影片中山东兵(李晨 饰)操纵的皮影,打要打的彻底,退要退的干净。
于是就有了前两日的激战,和最后一夜的冲桥撤退战两场重头戏。
舞台之外更有舞台,战场之外还有战场。
这场战役独具的层次感和纵深感,方寸之间大有天地的可延展性,我相信是导演管虎瞄上就放不下,一磕就是十年的原因。
然而,不知道是四行仓库的正面战场戏码已经耗尽了主创的心力,还是平行空间有着无法开拓的不可言说。
这部电影带给观众的感受是矛盾和困惑的,一如对面租界夜夜咿咿呀呀的京戏——
你明知这是出于艺术创作的考量,和战事形成对照,取一个象征意义。又不由得纳闷,都快亡国了还唱个什么劲?
02
回到《八佰》这部电影。这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历史片。
所以我们按照历史事实去比对,容易留下主创团队对历史细节不严谨的印象。
比如那场谁看谁泪崩的前赴后继自杀袭击戏。
这场戏的真实历史部分,是第一个咬开手榴弹跳下楼的陈树生(郑恺 饰)。后面接二连三暴击泪腺的排队鱼死网破,纯属虚构。
但虚构的合理,它说的是楼底下迫近的坦克外壳质地特殊,手榴弹一碰就弹开。无奈,只能人肉炸弹以攻之。
比如童子军杨慧敏冒着敌人的枪弹泅水送国旗戏,真实情况并不如此凶险,杨慧敏且有自撰英雄谱的嫌疑。
比如垃圾桥夺命接力送电话线的情节,也属于艺术再加工,为了凸现垃圾桥是一道鬼门关的隐喻。
再比如租界民众募集和商会捐助的物资如何运送问题。
历史上,是装了数辆卡车长驱开送过去。影片里改写为大家欢天喜地隔河弹射。
非如此,垃圾桥的险要设定就不能成立。
而着重描摹的“冒死升旗-拼死护旗”这场悲壮戏,其实谢晋元、杨瑞符等主要负责人都没来得及参加。
据杨慧敏回忆,当时参加升旗的也就一二十人,号兵吹响敬礼号声,国旗冉冉升起,周围时不时有一两声冷枪响起。
仅此而已。
我认为这些于无事处生事的创作手法,即使有刻意奇观化的倾向,只要能有效服务主题和人物塑造,就没有什么问题。
那我们先来看看人物塑造的如何。
在这样一出英雄史诗里,《八佰》第一步做的就是去英雄化处理。
所以在观影过程中,我们在看多了传统战争片的条件反射下,有相当长时间,始终被一个“谁是这里的头儿”的疑问牵引着。
在走马观花见识过一个个看上去很有个性的小兵小将后,这个疑问还是迟迟没有得到一个正面且充分的回答。
以至于这里的最高长官谢晋元(杜淳 饰)出场后,你依然没有意识到这个人物的重要性。
影片将塑造主角人物的笔墨,匀在了端午(欧豪 饰)、羊拐(王千源 饰)、老算盘(张译 饰)、老铁(姜武 饰)、小湖北(张俊一 饰)、山东兵(李晨 饰)等群像上。又于其中突出了端午这条新兵蛋子成长线。
导演的意图十分明显,就是要让我们知道,这些人跟我们一样,怕死,贪生,有私欲,急了要骂娘,临死关头最记挂家中的老娘。
神色慌张中端午学会了握枪射杀,骂骂咧咧中羊拐维护了一个老兵的荣誉,哭哭啼啼中老算盘死里逃生又向死而生,踉踉跄跄中老铁不再是个瓜怂,默不作声中山东兵做了护国的赵子龙。
只是这一组生猛有力的群像刻画,就像山洞里来回奔突的一声回响,远远近近,高高低低,但本质上传达的是同一个信息。
端午而外,大部分角色和观众之间,经过一部电影的漫长铺垫,始终没有建立起有温度的情感联结。
我们可以理解老算盘一次次逃走的偷生行为,但张译演绎得再有演技,我们也实在无法从他身上感受到人性滑向阴暗产生的阵阵惊颤。
老铁这个角色几乎可以和老算盘合二为一。
否则这一对哼哈二将带来的喜剧效果,尚不抵大多数时间二人的游离感带来的情绪干扰。
觉醒了的小湖北,眼神明亮了之外有什么成长走向?
历经沧桑的羊拐、山东兵,完成了什么内在转变?
蓉姐(刘晓庆 饰)、何香凝(姚晨 饰)的短暂亮相,留下了什么值得课外学习的鸿爪雪泥?
我们很难穿透这些角色的表面,去感知人物更丰富的前史,去自动扣合中心叙事。他们稳稳当当驻守在表面,像瞭望塔的哨兵,坚定而单一。
这样看下来,稍嫌刻薄地说,这些人物塑造得最鲜活的部分,就是他们的名字。
不可否认的是,端午这个被当成主角对待的小人物,欧豪诠释得血性但不失细腻,总体完成度很高,这也是本片不多的几条有头有尾的完整故事线之一。
只不过对于这场意义非凡的战役来说,一个端午的人物弧光再漂亮,也还是太轻了,像一枚当量不足的炸弹,杀伤力有限。
当我们考察这一段历史,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没有谢晋元,就没有八佰。谢晋元的中心主角地位,是容不得消解的。
可以说八佰能有人人必死的决心,能将四百多个人打成八百个人,也能将四百多个人当成一个人打。
最终力战四日夜,击退日军六次围攻,拿出毙敌200余、我军伤亡37人的战绩,没有谢晋元的领导人格魅力和高超的指挥作战能力,几乎办不成。
影片中塑造的谢晋元,大义凛然有余,大将坐于帐中的高屋建瓴气度,表现不足。
甚至在和面无表情两行清泪的汉奸扮相特派员(黄晓明 饰)交涉撤退事宜、冲桥战负伤桥头却摆起了pose盘桓不去两场戏,这个角色竟然被演出了一种无能感和一脸的败相。
这么一演,谢晋元的英雄形象的确是弱化了,而八佰之魂也无怪乎寻觅不得。
如此一来,用一众小人物的故事,以小见大托起舞台后的舞台、战场外的战场的美好初衷,终究没能聚积成一柱精魂。
单从人物塑造上看,他们没有丢掉进入四行仓库前的身份:他们是盲流,农民,逃兵,他们是一盘散沙。
03
吊诡的是,影片一面着力对人物做去英雄化处理,一面又竭力渲染英雄行为。
前面提到的前赴后继自杀袭击戏,是这方面的典型。
它对准观众心中最柔软的角落,施以一排火力又密又急的连续炮击,没有人能扛得住,纷纷倒下。
还有垃圾桥上接力送电话线这场戏。
我们没想到日军也充分配合,桥上一个人,暗中一杆枪。跑一下打一枪,还不搞你一步都迈不开的密集轰炸。仿佛默默遵守了什么游戏规则。
假如这根电话线十分重要,日军完全可以炸断垃圾桥;
假如没那么重要但就是不想让你达到目的,那这种游戏感下的残酷性,是不是还有再设计的空间?
这些英雄行为出现一次,观众便心碎一次。
但它们始终是没有附着和积聚的,于是英雄行为和观众反应之间的碰撞,十分激烈,也十分短暂,没有打磨成内嵌到整个叙事链条的关节部分。
观众会形成不自觉的期待——
你期待那些镜头追随的主要人物,也会做出某种震撼效应的英雄行为,将前面冲击出的情感支流,汇入一条更为广阔的高潮汹涌的洪流。
但这样的期待,由于弱化英雄人物和强化英雄行为的割裂处理,显然无法兑现。
这种观影期待无处附着的体验,持续了一整部电影,到最后一场冲桥撤退战,几乎到了最撕裂的地步。
这显然是一场精心编排的重头戏,从结构上也应该算是最后的高潮戏。但从我的感受来看,却觉得这实在是一出反高潮的处理。
据史料,这场撤退,牺牲5人,伤20余人。伤亡不小,但也远不如影片表现的那样惨重。
你知道两军并没有all in展开殊死决战(约定的是次日正面交战),你也知道他们成功完成撤退任务的事实。
所以整个分组撤退过程中,长官一再提醒士兵“全世界都在看着我们”,压制住日军机枪扫射就行,别恋战。要退的有秩序,有章法。就已经把这场戏的表演性质暴露的很充分。
有了以上认知,于是我们看到,一方面这场高潮戏想要爆发出令观众提气揪心、牵肠挂肚的效果;
另一方面,观众在不知该持有何种期待(对一场成功的撤离还能有什么期待呢?)的困惑中,产生一种使不上劲、严肃不起来的漠然感。
因而当看到桥头这一边蓄势突围的八百壮士、桥头另一边呐喊助威的租界平民交叉演绎,这种毫无悬念的场面组接越是起劲,越是把冲桥的队列刻意推向绝境和垂败的边缘,越是进一步稀释我们的共情能力和代入状态。
最后,大部队完全撤退了,我们也完全抽离了。
这种令我们自己也感到意外的冷酷转变,仿佛回到了此前苏州河两岸,天堂地狱漠不相关的一幕。
04
电影结束的一刻,很遗憾,我没有听到一部好电影通常会有的,箭簇脱弓的颤音。
这声颤音里,应该包含不可言说,或言之未尽的心里话。
我不知道导演管虎是不是没有拍出来,默默写进了日记里。
所以《八佰》到底想讲什么?
呈现抗战史上一场赫赫有名的战役?但它又不安于本本分分拍一部历史正片。
还原抗战年代军人的真实面貌?但四行仓库这个空间未免过于局促。
折射诡谲的大时代风云?但本片在纵深向几乎放弃了开掘的努力。
不过我可以听到一个清晰响亮的表达:
不管是官兵还是普通老百姓,他们是在血与火的洗礼和直面死亡的一次次教育下,才鼓舞起抗争的斗志,知道有一个所谓的国家须以死力捍卫,从而激发出一颗爱国之心。
对于国人来说,国家是一个晚近才有的观念。
1904年的时候,年轻的陈独秀感慨道:我生长二十多岁,才知道有个国家,才知道国家乃是全国人的大家,才知道人人有应当尽力于这大家的大义。
而爱国思想的产生,更在其后。
1919年,陈独秀对此有进一步分辨:
我们中华民族,自古闭关,独霸东洋,和欧、美、日本通商立约以前,只有天下观念,没有国家观念。所以爱国思想,在我们普遍的国民根性上,印象十分浅薄。
新文化运动领袖和我党创始人陈独秀尚且如此,何况广大民众?
从另一方面说,今天作为基本常识的国家观念和爱国精神,正是全面抗战的教育成果。
只不过这个浸透了血泪的成果,尝起来未免有些苦涩。
我们看得出来,《八佰》是一部对自己不断提要求的电影,它用心,也有野心。但十年沉吟,以致想说的太多,说明白的太少。
于是当初那句心里话,就成了“八佰”里不知名的某一个。且辨不清是在实打实的那一边,还是充数虚报的那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