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萤火虫的故乡|原乡
丫头九岁的时候,第一次在夏天回到了我的故乡。
我没有随行,但我向她们推荐了夏夜的萤火虫。
丫头自小在北京生长,还没有看到过真正的萤火虫。
“一定要看哦。”
不过,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也没底气。
我不知道,我的故乡是否还有萤火虫。
“没有,一只也没看到。”
电话里太太肯定地告诉我。
果然没了。
没了萤火虫的夏夜的故乡。我有些莫名的伤感。
眼前闪过的,是星星点点掠过夏夜黑暗之幕的光亮,是在草丛灌木上扑闪指路的光亮。
那是萤火虫的故乡,也是我童年的故乡。
1,
萤火虫,我故乡方言唤作“火焰虫”。
我猜想,大概也是取其黑夜中能发光亮这一点吧。
在我的童年时代,夏夜是一年中最快乐的夜晚。
躺在门板上数星星,找流星,找卫星飞机,听故事。。。
当然,还有追逐萤火虫。
我的童年时代,缺电少油,夏天天黑得晚,所以乘着还有光亮,一般早早就吃完晚饭了。
晚饭之后,天也就黑了,那时也无电视又少娱乐,夏夜闷热难熬,户外乘凉成了不二选择。
萤火虫飞过,划破黑夜,是故乡夏夜常见的景致。
即便是月明星稀的晚上,不远处萤火虫扑闪的光亮也是很醒目的。
对黑夜中光亮的追逐,是每一个少儿的天性。
于是,当大人们或摇着芭蕉扇谈老空,或假寐的时候,小孩们则开始了追逐萤火虫的游戏。
当天黑下来后,萤火虫出现了。
萤火虫通常集中在晒场前的竹园树丛,或篱笆边,或村头河边的草丛树木里。
随便远看,就会发现有无数个小亮点在闪动,那就是萤火虫。
走近了看,有的在你眼前飞舞,有的停落在树梢、草尖或篱笆上。
当然也有胆大的,会闯进屋前场地上乘凉的人群中。
乘凉的大人兴起,会伸手凌空飞爪,偶尔有一只两只被抓住,送给小孩玩。不过常因这凌空飞爪力道拿捏不好,萤火虫不幸光荣了。
孩子们也抓,或空手,或拿着芭蕉扇。
两三个孩子,有时会更多,聚在一起,到竹园边或村边的篱笆边去捉萤火虫。
随身带的,除了芭蕉扇,还有透明的小塑料袋,或是小玻璃瓶(通常是小药水瓶)。
当然,这药水瓶的橡胶瓶盖,总是要请家里人扎出好多空来,以便有空气进去。
那时的故乡,草蛇土灰蛇火赤链还很多,晚上经常出来。
不过男人们总是不担心捉萤火虫的孩子,倒是做母亲奶奶的,总会扯一嗓子:“当心蛇啊!”
小孩成群总是难以安静的。动静惊着了停歇在草丛树梢的萤火虫。
它们一只只从草丛树梢飞了起来,忽明忽暗,一点点的微弱白光。好似天上的小星星,一个个扑闪着慢慢移动。
有时这些微弱的白光虽然乱窜,但也有会相互追逐,一只扑闪着微光飞在前面,另一只就会在后面追它。前面一个突然熄灯隐没了,或者飞入草木树丛,光亮被遮住了,追逐者失了目标,只得或转换目标,或犹疑地徘徊在空中。
这热闹的场景,常常给了顽童可乘之机。
瞅着一只停在草尖上发光,悄悄掩进,双掌慢慢围拢,眼见这小白光还没反应,真的是激动的心,颤抖的手,猛的双掌合十,把小白光合在掌中!
“我抓到啰我抓到啰”,这声音透露着那个年代孩童特有的兴奋和激动。
几个脑袋围过来,挤在一起,手掌慢慢张开,萤火虫趴在掌心,正扑闪着白光呢。
当它扑闪着欲飞出的时候,手掌再次合上了。萤火虫飞的慢,跑不掉的。
萤火虫从眼前或高处飞过时,顽童举着蒲扇追逐扑打,总有斩获。
最坏的就是看见一簇白光飞过,使蛮力胡乱横扫,虽然有时够不着,但扇子刮起的风,常常让一簇白光四散奔走,也经常会有腿脚不利索的被拍到了地上。
被拍在地上的,常常把光隐了,经常难以寻觅,不过乡下孩子的眼神特别好,总是能逮到它。当然也有逃走的。它们躺在地上隐去光芒后装死,也能蒙过顽童,当顽童放弃去追新的时,它们又悄悄地飞起,才再现自己的光芒,给小屁孩们示威。
一只、两只、三只。。。越来越多的萤火虫成了顽童的掌中宝、瓶中囚。
瓶子里闪着微光的萤火虫越来越多了。
一瓶、两瓶、三瓶。。。
最后,每个参战的顽童都举着自己的小瓶子,高高兴兴地回家去。
2,
装在瓶子里的萤火虫,除了给孩童们带来欢乐,还会带来安详。
小孩谁都怕黑,尤其晚上。
故乡那时还很贫穷。
夏天有月色的晚上,或者满天繁星的晚上(故乡俗称亮星夜),睡觉连煤油灯都舍不得给你点,都是摸黑上床的。
要是央求大人点一下灯,老人就会说:“这么亮,还点什么灯啊,省点油吧。”
只得怏怏摸黑上床。好在自己家,熟门熟路的。
不过,幸好有萤火虫,幸好药水瓶里逮了萤火虫。
其实萤火虫发光时间不长。
晚上玩耍时逮到的萤火虫,有些一会儿工夫就不亮了。
好在捉到得多,放在瓶里,挨挨挤挤的,总有活泼爱表现的。
于是,萤火虫瓶首先成了给我们照路的路灯。
躺在床上了,手里还攥着瓶子不肯放。
奶奶过来给我拿,还是不放手。
最后,奶奶只得说:“我给你放在枕头边,蚊帐里不就亮了么?”
于是,在萤火虫的微光中,我慢慢地进入了梦想。
那个时候有没有梦到漫天飞舞的萤火虫,我已经没有记忆。
应该没有吧?如果有,逮萤火虫应该会收敛一些的。
早上醒来的时候,瓶子里是一堆萤火虫的遗体。
第一次遇到这个情况的时候,还会哭:怎么都死了?
奶奶就会安慰我:“火焰虫虫过不了夜的。今天晚上再捉一瓶么。”
哭哭啼啼中,接受了这个解决方案。
我后来才知道,萤火虫发光的时间,一晚上也就2个小时左右,整个萤火虫成虫的寿命,也就5天到2周。
不过,被我们捉住的萤火虫,确实没有一只活过一夜的。
我那时还是懵懂无知的顽童,自然不懂。
长大后读骆宾王《萤火虫赋》,骆宾王指萤火虫有“类君子之有道,入暗室而不欺”。
萤火虫明人不做暗事,光明磊落,大有君子之风。
遂对萤火虫颇有敬意,不过为时已晚。
稍长,听村里在前进小学教语文的朱老师给大孩子讲故事,知道了车胤囊萤夜读的故事。
知道遥远的古代,那个叫车胤的,从小好学不倦,但家里穷,晚上点不起灯,看到夏夜飞舞的萤火虫,便忽发奇想,如果把许多萤火虫集中在一起,不就成为一盏灯了吗?于是,车胤去找了一只白绢口袋,每晚抓了几十只萤火虫放在里面,再扎住袋口,把它吊起来。虽然不怎么明亮,但可勉强用来看书了。这样刻苦学习之后,车胤后来终于做了大官。
故事很励志,还成了成语。
听说之后,我们也去实验过,试着用盐水瓶来装萤火虫,且不说捉一盐水瓶的萤火虫需要多少人力和时间了,即便满了一瓶,可这盐水瓶里的萤火虫光,也不够照着读书啊。
不过,好在那时还没有质疑的精神。
我们忘了囊萤夜读,继续玩着追逐萤火虫的游戏,过着自己的人生。。。
3,
自然界的光芒,除了太阳月亮星星,只有这故乡夏夜的流萤,及磷火。
即便是没有月亮星星的夏夜,也还有荧火虫的光亮。
孩童的天使,是孤独夜行者的伴侣。
5-14个夜晚,每晚2个小时黑夜中飞舞的微光,短暂却美丽的生命。
虽经还常遭遇我这般顽童的辣手,但每年萤火虫都会应约而来。
这是我的故乡,也是萤火虫的故乡。
在霓虹灯昏黄闪烁的异乡,在北京、上海、广州、深圳、香港这些地方,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萤火虫。
但如今,我的故乡也不见了萤火虫。
那明明灭灭、影影幢幢的小精灵,它们去哪儿了?
故乡的树梢已经不再是那时的树梢,草丛也不再是那时的草丛,河水也不再是那时的河水,夏夜也不在是那时的夏夜。。。
哪儿还是萤火虫的故乡?
萤火虫的故乡,只能留在了典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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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杜牧的《秋夕》描写的,倒也与我们少时生活的场景有些接近。当然乡下孩子粗鄙,断没有轻罗小扇扑流萤,而是大蒲扇横扫千军。
多少有些煞风景。
周紫《晚秋》写萤火虫:
“月向寒林欲上时,露从秋后已沾衣。微萤不自知时晚,犹抱余光照水飞。”
“犹抱余光照水飞”,再也见不到这凄美而壮怀的画面,从此只能思量回味。
泰戈尔也喜欢萤火虫:
“小小流萤,在树林里,在黑沉沉暮色里,你多么快乐地展开你的翅膀!
你在欢乐中倾注了你的心。
你不是太阳,你不是月亮,难道你的乐趣就少了几分?你完成了你的生存,你点亮了你自己的灯;
你所有的都是你自己的,你对谁也不负债蒙恩;
你仅仅服从了
你内在的力量。
你冲破了黑暗的束缚,你微小,但你并不渺小,
因为宇宙间一切光芒,都是你的亲人。”
(原文写于2012年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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