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中华文化的心

从隔一个海的北部开车过来的 L,一走进工作室就告诉我:“今天槟城大桥塞车,被堵了一个多小时。”为了要学水墨画,情愿在路上花几个小时。倘若开始上课,每个星期她必须开两个多小时的车到槟城朵拉艺术工作室来,回去还要两个多小时。

这份诚意确实可嘉。

然而,L是连自己中文名字也写不好的英校生!

英校生听起来似乎还在学校念书。我们也叫英文教育的朋友英文人。她的两个孩子已经大学毕业,工作了,她告诉我两个孩子也是英文人。

我没问原因。

年纪大了,累积的社会经验让我不再像从前那般执着。年轻时憨傻,一听到有人送孩子念英校,即时满腔怒火怒目以对,气愤揪心下暗地里“拿刀出来”,在心中与那人割席绝交。更早之前的反应,马上给她白眼显示我的遗憾和不满,自觉理直气壮义正辞严:“我们是华人,为什么你不让孩子读中文学校呢?”

强调单元文化的种族主义官员,以各种手段打压限制,时不时提出关闭华校动议,企图消灭华文教育,华人不读华校,岂非助纣为虐?促使华校消失的为虎作伥者居然是华人本身吗?

痛心疾首,心酸惋惜,遂以“道不合不相为谋,志不同不相为友”来作为放弃交往的理由。

幸好,岁月风霜叫人学懂尊重,再不苦苦追问。各人有各自的选择,做决定之前肯定左右权衡,也许她们也有难处吧?

无论好坏对错,每个人最后都得为自己的选择承担一切后果。

我思量了一下,客气地以英文告诉她,中国画历史悠久,具有鲜明民族特色,倘若不懂中文,无法深入了解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没法通达笔墨的精神内蕴,很难画出有内涵的作品。

充满疑惑的眼神泄露:她听不明白。我把下一句“中国画传递的是一种精神”吞了下去,转了一个句子表述“中国画不只是一门艺术,更是一种文化。”

她的失望即刻流露在她眼睛里,不再用英文与我交谈,改用中文叫我“老师老师,我是真的很喜欢 Chinese painting(中国画)。”半咸半淡的中文句子里夹杂着

英文词汇。“真的真的!从小就喜欢。”

让我开始心软的是她充满渴望的表情、诚恳的态度、殷切的眼神和真挚的语气。

L接着说:“老师,你这里很 cozy(舒适),给我 Tranquility(恬静安宁)的感觉。”

工作室位于槟城阅书报社,也是后来的孙中山纪念馆楼上,这是一幢超过百年的老洋楼。

槟城曾是孙中山海外革命基地,这里亦是当年同盟会南洋总支部。孙中山“九次革命,五到槟城”,从研究学者以下的报告:“历次起义共筹募 60余万两白银,其中三分之一来自槟城”——可得知槟城的重要性。

由孙中山指示创办并亲自命名的“槟城阅书报社”,昔时为小兰亭俱乐部,原是富豪聚会之地,后来是孙中山在槟城宣传革命第一讲的场地;著名的广州黄花岗起义也是在这里召集会议进行筹备。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后,曾专门颁发“优等旌义状”给阅书报社,表彰其对中国革命的贡献。

1905年孙中山初抵槟城,发现民智未开阻碍革命发展,于是成立阅书报社让华侨阅读书报,互相讨论,增进见闻,方便传播革命思想。革命成功以后,阅书报社致力推动华文教育。

全球闻名,人才济济的钟灵中学、槟华(福建女校)女子中小学等等,都是在这里创办的,华文教育因此延续至今。

2016年在北京第二届世界华文文学大会晚宴上,通过大屏幕向世界华文作家播放的节目里,我在荧幕上见到了 80几岁的拿督庄耿康,一生始终坚守中华文化的老人家在接受 CCTV4的访问。一贯敦厚低调的语气和态度,谦和地向观众说明,为了保留中华文化,为了中文教育的传承,他在困境中担当维护,延续不断,只因父亲生前告诉他,孙中山是一个伟大的人。

现在我明白为什么父亲时常告诉我,为中华文化付出良多的拿督庄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当天晚上,我把在北京大电视亮相的拿督庄的受访视频照片转给他。

当我向拿督庄提起想为中国和槟城搭一座中华文化桥梁的理念时,他邀请我到馆内设立“朵拉艺术工作室”。

当初正是担心中华文化在南洋断层,所以才在工作室开设水墨画课,如果真心为宣扬和推广中华水墨艺术,为什么非要局限于受中文教育的人呢?

我的坚持开始动摇。在这个舒适恬静的工作室内,L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我没有读过中文,但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喜欢中国画。”她不疾不徐娓娓道来:“20多年前,中国画家到我住的小城办画展。我带孩子去参观,之前我没看过水墨画,却一看就爱上了。”一见倾心不只是用嘴巴说的,“我跟画家说要买他的四幅画,可惜画价太高,我买不起。”

但她不死心。

画展最后一天,她大清早再到画展场地,看到先前看中的四幅画尚未出售,她很高兴,要求画家减价。“我没工作,又带着两个孩子,你卖我便宜一点。”画家不允。她带着两个孩子坐在椅子上等待。“等到闭展时间,如果还没售出,那你卖给我。”

想象画面:一个不认识中文的主妇,突然和水墨画相遇,感受到中华艺术的无穷魅力,充满憧憬和期盼,用一天的时间,带着两个孩子坐在挂满水墨作品的中间,想要把中华艺术带回家朝夕相对。

炎黄子孙无论人在何处,中华文化的血脉自然就流淌在每一个华人血液里的生命基因。

“我住的地方没有中文学校。我自己学讲中文。”她羞涩,“但是说不好。”

我有许多中文讲不好,见面却非说中文不可的朋友,比如印尼的华人朋友。

1965年印尼政局动荡,和许多东南亚国家同样,凡遇政治不稳定或经济危机时刻,遭殃的总是当地华人。这次的动乱影响最为深远,1400多间的华校一夜之间被关闭,等于斩断中华文化的根。从此华人被迫改印尼名,平日不允许讲华语,不许读中文,不许华人当公务员,不许庆祝任何一项华人节日,包括農历新年。1998年苏哈托政权垮台后,印尼步入改革开放时代。后来的瓦希德总统最受华人欢迎,因为他逐渐废除歧视华人文化传统的法律政策,教育部开始允许华社开办民营三语学校,华文补习班即时如雨后春笋,纷纷茁长,印尼华文教育始见曙光。

32年没有中文,不许讲华语,导致印尼朋友讲的华语,腔调和用词混杂印尼语是非常自然的事。这对于马来西亚的朋友,丝毫不觉奇怪。因为马来西亚华人平日讲的中文,时常也有表述不清楚或混杂马来文和英文的时候。

2010年过后,印尼棉兰的朋友邀请我过去办水墨画个展。一抵达印尼,就发现印尼华人对华人非常友爱。

朋友带来他的朋友 F,也是当地的华社领袖,朋友悄悄告诉我,F是个大富商。首次见面,他便选购我的一幅水墨画。后来大家坐下来喝茶,聊了一会儿天,他说当天晚上他请饭。

饭前他先载我们到他的四层楼店铺参观。

这是一家“十全”卫浴店,只要是浴室和卫生间用品,全都齐备。

当时棉兰人做生意不太讲究门面装潢,许多商店都很老旧,一进去多要经过堆满杂物的走道。就连售卖的物品,不论新旧大小,皆随便摆放,累积的灰尘累积令灰不溜丢的货物变得丝毫不起眼,一眼望去,你分不清哪些是要出售或将丢掉的东西,面目模糊到难以引发人们的购买欲望。

刚下车,我们便为那异常考究无比美观的现代化设计赞叹。

“刚刚装修不久。”他说。一边带我们搭电梯上四楼。

不知道为什么 F老板特别喜欢白色浴具,每一样东西看起來都光洁雅致,留连的眼神来不及浏览,电梯门一开,到了 F的办公室。

原木家具和多盆绿叶摆设的办公室有森林的青绿气息,我们坐下喝茶,连茶都带青青的味道。

“你这茶桌和茶具跟中国的很相似呀。”我说。

F露出沾沾自喜的得意“你好眼光,这是中国进口的呢!”

“这茶还可以吧?也是中国朋友送我的西湖龙井。”F的眼睛闪烁着惬心愉悦的亮光。因为友情获得的茶,用来招待朋友时特别欢喜。

喝过茶后,F从他的办公室墙壁打开另一道门,他不打开我还不晓得那是一道门,很有点神探 007的神秘味道,他笑眯眯招呼我们:“过来看看。”

我探一下头,大吃一惊。

室内全是大大小小的陶瓷,大的是那种比人还高还肥还大的花瓶。当然见过,在一间室内,有一个或两个,或三个或最多四个吧。但在 F的秘密室里,抬眼一望,是排成一个整队的无数个大花瓶。

我在棉兰遇到景德镇陶瓷收藏家了!?很自然就这样想。

“这么多陶瓷?”我问:“打算开陶瓷店吗?”

“去年年底有个中国人带着景德镇陶瓷来摆卖,朋友约我一起去看看,正好是最后一天。”后来才知道 F说故事的习惯是永远带着亲切的浅笑。“那个中国老板一脸像吃苦瓜的表情,卖不出呀!他说,好像快哭出来了。”

印尼华人虽然用印尼名字,说印尼话,讲中文有怪怪的腔调,但他们叫自己中国人。“中国人遇到中国人,有什么办

法呢?”F指着朋友:“是他带我去看的,我们两个人只好把剩下的所有都包了下来。”朋友在一旁大笑:“全买下来没关

系,关键是没地方收藏。”F说:“他的店够大,他就好咯。”朋友说:“明天带你去看我买的那一

半。”然后转头看 F:“你更好呀,全间店铺装修得焕然一新,现在多么美呀!”

“不装修哪有地方收藏呀!”F就是为了装下这些大花瓶,有了一间时代感强烈的店面。

懂得转念的 F一定是乐观正面积极的人,我们应该同他学习。“我的店还算漂亮吧?”

我赶紧点头。应该说他的为人更漂亮!朋友加了一句:“最最关键的是不敢

让太太知道。”大家对视一眼,心有戚戚笑了起来。F和他的朋友,无意中或者说被迫成

了景德镇陶瓷收藏家,听起来感觉也是被血脉基因促成的。

L后来买到她心爱的水墨画。中国画家被她从早到晚守着一天的诚挚感动,每幅原价一千马币的作品,4幅只收她一千令吉。

L笑意盎然:“春夏秋冬,画里有梅兰菊竹呀!”

水墨画四君子现在挂在她家客厅。“裱褙的费用比画价还贵呢!”这话她是笑着说的。

故事听过了。我决定收她为我的水墨画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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