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韧:文士例有好奇癖
在《管锥编》里读到钱锺书自记摔镜子的故事,搜索网上,也只三五人提及此事。某日默存先生坐于书斋,潜心捉摸古代有关镜子的各种譬喻,忽然思路转轨,忆起曾对《太平广记·杨素》记载的“破镜”为两半的故事所起的疑心,“余所见汉、唐镜皆铜铸”,而切割一镜为两这种工艺“非有削金、铁如泥之利器不办”,又连类到另一部《启颜录》的记载“壁上镜子堕地分二片,更难想象”。遂提笔记下自己那次所做的“证伪”实验以存疑:“旧藏古镜十数枚,尝戏一一掷诸地,了无损裂。”拟日后将这个疑问叩诸“博古或博物者”(《管锥编·太平广记·一一八卷二六二》,753页)。我并不认为这次“戏掷古镜”,如网友所说,“体现钱先生治学之严谨”,但觉顽童气浓厚,且甚合自然科学“归纳研究法”的意识,不但不可惜实验材料的价值,而且务求将手边能找到的材料全部摔过。若一般藏家,珍藏古镜,惜犹不及,安舍得掷地求证“破镜”之典?摔其二三亦足矣,又何以“一一摔之”?性情中人,湛然天真可见。有人探讨说,合金配方不同,有的镜子延展性差,脆,故可摔破;有人说先生所藏应是古人殉葬用的镜子,个头小而且厚,摔不破,而古人日常用镜都大而薄,摔破就可能。但就算镜子有可摔破的一种,“破镜”典也还排除不了切割的可能,先生的疑问就仍包含一个冶金学课题:古代若真有切割铜镜为两半之事,其所用工具,应坚利无比,它又是什么做的?
“铁齿铜牙”的纪晓岚先生在《阅微草堂笔记·如是我闻(二)》第53则,记有某客商向可能亲临战事者兜售一种柴窑磁片事。商家说将它嵌入甲胄,“临阵可以辟火器”。柴窑乃古代著名瓷窑,故址在河南郑州一带,传为五代时周世宗柴荣指令建造,当时称御窑,宋代改称柴窑。相传其磁质地甚佳,号称“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有人想买来防身,又怕上当,纪先生将了卖瓷片的一军:“这样,你用绳把这东西悬起来,我叫人用火铳发铅丸打它,如果它果然‘辟火器’,一定不碎,卖几百两银子也值;要是碎了,你那‘辟火器’的说法就不确实,要几百两高价就没依据。”客商心虚地说:“你先生赏鉴古物不在行,太杀风景了。”急忙把瓷片揣进怀里溜了。纪先生掰瓷片“辟火器”谎,是想不通这些有雨过天青之美的瓷器,本不过美在色泽和光滑,怎么可能在断裂成瓷片之后,反增加了此种神效?这么简单的思路,却不是人人可具备——后来听说该瓷片卖进某贵家,客商竟得银百两。纪先生因此想起他所做的旧瓦砚歌来了:“铜雀台址颓无遗,何乃剩瓦多如斯?文士例有好奇癖,心知其妄姑自欺。”百金买旧瓷片的贵家也无非有这种“好奇癖”罢了。
使文士们上当的“好奇癖”是负面的,而钱先生摔镜,纪先生欲击打高价瓷片,也可算“好奇癖”,不过是具有正效应的:如果镜子可摔破,则心疑得释,古代破镜之说可证,破一镜而证一说,古镜算是为证伪而粉身,破得其所;如果瓷片被击碎,则数百金之价亦立碎,心中之疑也得证,即使只让骗子揣起瓷片走人,也不失一件痛快事。
纪大学士还做过一次初级遗传学探索。仓场侍郎温公在乌鲁木齐时,曾观察到一次虞美人花的变异现象:“阶前虞美人一丛,忽然变异色,瓣深红如丹砂,心则浓绿如鹦鹉,映日灼灼有光;似金星隐耀,虽画工设色不能及。”温侍郎不久擢拔福建巡抚。纪晓岚遂以彩线系花梗,秋收其子,次岁种之,结果“仍常花耳”。按遗传学原理,此变异基因处在隐性阶段,一直不断种植的话一定还会表现,但纪先生只得出结论说“此花为瑞花”,是向将被提拔的主人报喜。如果当时中国有孟德尔所在国度的探索风气,想得出把不同的虞美人反复播种统计的主意,或许也会发现“隔代遗传”等规律。所以纪先生的实验只能算是打了个没得分的“擦边球”。
仅比较“格物”的博识和事迹,则钱先生就不及纪先生了。细读《阅微草堂笔记》的格物篇什,俨然又一沈括。他三教九流的交游,尤其谪贬乌鲁木齐的四年,对于他的视野、思维和心胸的拓展,是一次大推动。他闻见了“身高几一丈”能“人立而行”的“大蝎虎”(恐龙残余?)、单峰驼、连体鹅、荧光鸡蛋、雌雄雪莲、方竹(至今仍有)、花朵为正方形的菊花、根在千仞深涧底而枝干“直出山脊,尚高二三十丈,皮厚者二尺有余”的天山万年松等珍稀动植物信息,记载了“火井”(应是天然气露头)、伊犁地下水、吸毒石、天成太极图和“山高月小”四字异石等自然现象,收入中学课本中的“河中石兽上游寻”的事件之外,还将在水中“上视暗而下视明”的光学折射原理、“屋将倾鸡先知,禽鸟得气之先”的现象、可以用来使像朱丽叶小姐那样“诈死”再复生的某种茉莉花根粉以及古代植皮术、植物人病历、解砒毒方、糖可以转化为脂肪等医学生物学事件和说法也都收录书中,他还记录了一道士以接近哥白尼理论的地转说驳斥某文人“太阳真火,入(海)水不濡”的感慨……丰富的见闻,使他发出了“论天下事,可据理以断有无哉!”的感慨,对于人类的“不知”处境有比同时人深刻得多的体悟。
作为《四库全书》总编纂,纪晓岚接触了大量的古代科学记载,它们丰富了他的格物资源,他甚至产生过继承开发科学遗产的冲动,打算和邹念乔侍郎一起根据《永乐大典》的图和说明文字,画出宋代神臂弓(用脚踏其机关发射,可三百步外贯铁甲)的图样,交西洋人仿制。但他老师阻止说,中国的算术借根法传入西洋,被西方称为“东来法”,而今向西人学算,竟秘密不肯尽言,如果西人仿造了神臂弓,“安知不阴图以去”,乃止。如果不是担心洋人“老虎得道反伤猫”,这个远距离非火药武器还可能就由纪先生的努力而遗留至今了。
今天的文人很应当以老纪为榜样,大可不必给自己画地为牢。“文士例有好奇癖”不但是人性的当然,也是天赋人权之一。不论命运把人放在哪个学科的地盘儿上,个人对世界秘密的思考权都不会被他人夺走,只会被自己观念的狭隘窒息。一位现当代文学教授谈自己的研究理念说,我是百无禁忌,想搞古代外国就搞古代外国,谁拦着我啦?这是很通透的想法。同理,当文士们“格物”好奇癖作痒而又惭愧资历不足、担心“不务正业”时,也不妨抚膺给自家打打气:谁拦着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