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探微（194）：条分缕析——释“析”
朱英贵
一、“析”字小引
此前我们解说过“斤”字与“斧”字，这一篇和下一篇准备来谈谈跟“斤”字与“斧”字的字义相关的“析”字与“折”字。何以见得这两个字跟“斤”、“斧”两个字的字义相关呢，因为它们的构件中都有一个“斤”。这一篇先来说“析”字。
今天说的“分析”指的是一种抽象的科学思维活动，就是将研究对象的整体分为若干个部分或方面或因素或层次，并分别地加以考察的认识活动。分析的意义在于细致的寻找能够解决问题的主线，并以此解决问题。其实“分析”一词的原本意思是指具体的“分开或区分”，还不至于像今天所理解的那么抽象。有一个成语叫作“条分缕析”，就很形象地表达了这种意思。
当然单就今天的意义来看，“条分缕析”这个成语的总体意思也是抽象的，就是有条有理地细细分析；而仔细观察它的构成要素，则会发现它原本指的是一些具体的行为。在这个成语中，“条分”是指一条一条地“分开”，“缕析”是指一缕一缕的“析离”。然而仔细捉摸似又觉得表达并非十分准确，因为“分”成“条”是可以的，而“析”成“缕”似乎与“析”字的本义不符。这是因为，“析”字从“斤”，字义当与斧头有关，而“缕”是由线或索构成的，又怎么能用斧头来“析”呢？显然这个成语中使用的是“析”字的引申义，而并非它的本义。那么“析”字的本义又是什么呢？让我们共同来加以分析。
二、“析”字的字形解读及造字本义
“析”字的字形演变与字源演变
从上图“析”字的一些古文字字形来看，“析”字的甲骨文为合体会意字，从“木”，从“斤”，左边的符号为“木”，右边的符号为“斤”，象用“斤”（斧头）劈“木”之形，可见，使木分开为“析”。金文与小篆的构字理据跟甲骨文一脉相承，只是构字部件“斤”略有变形而已。“析”字的小篆字形经过隶变与楷化之后，即为现代隶书与楷书的形体。
据此可以认为，“析”的构字理据就是用斧头劈木，使之分开。
《说文解字》卷六木部：“析，破木也。一曰折也。从木从斤。”
许慎对字形的解释（从木从斤）是正确的，对字义的解释“破木也”也不错，“破”当为劈开或剖开的意思，应该理解为将木纵向剖开，这就是“析”字的造字本义；而许慎所说的“一曰折也”，似有不妥，准确的理解应该是：纵剖为“析”，横断为“折”。
三、“析”字的字义演变源流
“析”的造字本义是劈开，剖开。例如：“析薪如之何？匪斧不克。”（《诗经·齐风·南山》）这句话的意思是：怎样才能剖开作为薪柴的树木呢？没有斧头那是不能够办到的。再如：“剖贤人之心，析才士之胫。”（《淮南子·俶真训》）此句“析”与“剖”对文见义，可见“析”就是“剖”的意思。又如：“高曾祖之木主，迁移无定……岁久，析之为薪。”（清·俞樾《春在堂随笔》卷七）
“析”字后来引申为分开、分散的离散之意。例如：“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论语·季氏》）此句是说邦国分化崩坏，离散分裂，却不能将它守住。再如：“上诈其下，下诈其上，则是上下析也。”（《荀子·王霸》）又如：“逮归，季孟已有析烟之议。”（宋·张今《范子严墓志》）这里的“析烟之议”即分炊做饭和离散分家的打算。又如：“中国之鬼神谈，似至秦·汉方士而一变，故鄙意以为当先搜集至六朝（或唐）为止群书，且又析为三期。”（鲁迅《书信集·致梁绳袆》）“析为三期”即分为三期。
“析”字由此分开、分散之意又可产生如下两种间接引申义：
一是表示解，解除。例如：“清清泠泠，愈病析酲。”（《文选·宋玉〈风赋〉》）李善注引应劭曰：“酲，酒病；析，解也。”再如：“米粣解包供午饷，蓱齑傍枕析朝酲。”（宋·陆游《夏日》诗之四）又如：“朝来宿酲卧未析，吴郎告我归河东。”（清·王士禛《送吴天章归中条山》诗）
二是表示分辨，解析。例如：“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庄子·天下》）这句话的意思是：天地间存在着大自然的美妙，却不曾主动告诉世人；万物都有既定的道理，却不曾主动表白其中的道理。而作为圣人，就是既要审视天地的美妙，又要分析万物的道理，也就是说在观赏大自然的美景的同时还要思考大自然的规律。再如：“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晋·陶渊明《移居》诗）这两句诗的意思是：见有好文章大家就一同欣赏，遇到疑难处大家就互相切磋分析。又如：“其种非一，或古有今无，或今有古无，或古今俱有之，而古人未能别析其名。”（梁启超《变法通议·论译书》）
“析”字还有白色的引申义。例如：“男子丁壮，析色，长七尺一寸，发长二尺。”（睡虎地·秦墓竹简《封诊式·贼死》）再如：“析，假借为晰。”（清·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解部》）《说文通训定声》认为“析”有白色之意是它的假借义，意谓“析”与“白”没有字义演变上的联系，拙论觉得其实不然，由于剖分开来的木质为白色，故“析”字容易引申产生此义。
由此又可产生用作古地名的引申义。在春秋时代，“析”为楚邑，一名白羽（这可能是它又叫“析”的原因，因为“析”有白义）。汉于邑置县，南朝·宋废。北魏复置州，唐废。在今河南省·西峡县境。
根据上面对“析”字的字义演变过程的梳理，现将“析”字字义的发展脉络简示如下（示意图中的横直线表示字义之间的先后演变关系）：
四、含有“析”字文化含义的相关成语
“析”字在常用成语中保留的含义大致有三类：
其一是表示劈开木材的原始义，例如：“父析子荷”这个成语的意思便是父劈柴，子担柴，比喻子孙继承父辈的未竟之业。而“以荷析薪”这个成语出自《左传·昭公七年》：“古人有言曰：‘其父析薪，其子弗克负荷。’”原谓父亲劈柴，儿子不能承受担当，后人却用“以荷析薪”来比喻继承父业。
其二是表示分解离散之义，例如：“荡析离居”这个成语，其中的“荡析”是飘荡分离的意思，指家人离散，没有定居之所。语本出自《尚书·盘庚下》：“今我民用荡析离居，罔有定极。”而成语“分崩离析”出自《论语·季氏》：“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意思则是指崩塌解体，四分五裂，常用来形容国家或集团分裂瓦解。
其三是表示剖析分辨之义，例如：前文提到的“条分缕析”就是指一条条一缕缕地有条有理地细细分析。又如“分毫析厘”是说分辨剖析一毫一厘，而毫、厘都是细小的单位，形容分析细微。再如“赏奇析疑”源自陶渊明《移居》诗之一：“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指的是欣赏奇文而析其疑义。
综上所述，“析”字的本义曾经是具体的，它本来表示“用斧头剖开薪木”（使之分开）的意思，汉字的意思总是由具体往抽象的方向引申，于是“析”字便陆续地引申出“离散”（分开、分散）、“剖解”（剖分、解析）、“分辨”（分析、辨认）等一系列意思。当我们今天在说“分崩离析”或者“条分缕析”的时候，可别忘了“析”字本是古人因在劈柴的情境下产生联想而创造的一个合体会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