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子:每一个父亲都是国王

2020-03-20 09:59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泉子 

庚子年正月诗抄

泉子

泉子,男,1973年10月出生,浙江淳安人,著有诗集《雨夜的写作》《与一只鸟分享的时辰》《秘密规则的执行者》《杂事诗》《湖山集》《空无的蜜》,诗学笔记《诗之思》,诗画对话录《从两个世界爱一个女人》《雨淋墙头月移壁》,作品被翻译成英、法、韩、日等多种语言,曾获刘丽安诗歌奖、储吉旺文学奖、陈子昂诗歌奖、十月诗歌奖、西部文学奖、汉语诗歌双年奖等,现居杭州。

迄今犹记

2020年正月初一,小雨。
小区的小路上无人,
大街上无人,
钱塘江北岸那曾经熙熙攘攘的游步道上
无人。
你走过的
仿佛是一座似曾相识的空城。
而你—
已不再是十七年前
那个少不更事的年轻人。
在那个非典最为肆虐的初春,
你与阿朱、刘刘、阿华田
穿街走巷,
流连于
一家家冷冷清清的咖啡馆与餐厅
享受难得的静谧时光,
并因此暗自得意。
又仿佛三十多年前,
你在一大群小伙伴面前
率先坐到
一个因崭新而更阴森的墓穴前,
然后与他们一道
以最快的速度逃离,
而那惊惧与颤栗中的欢喜
迄今犹记。

庚子年正月初三

庚子年正月初三,
瘟疫正当时。
西子湖畔,
行人以口罩为标识,
稀稀落落,
并与猫儿、狗儿、
乌鸦、麻雀区分开来,
并如此醒目,
就像—
唯有人才会心怀鬼胎,
而终于得以
与我们曾有的羞耻相称。

庚子年正月思亡母

十七年前,你还在乡下,
远离瘟疫肆虐的大都市。
十七年后,
你已然不在人世了,
同样未能目睹
这因人的疯狂
导致封城的奇观,
以及因人人自危、
街巷寂寥
而一再重现的
人世之绝境。

一件令她愧疚不已的往事

庚子年正月,在病毒最为肆虐的那段时间,
一家人被囚禁在屋子里。
一个电视热播剧暂停的间隙,
在客厅的沙发上,
姐姐说起了一件令她愧疚不已的往事。
近三十年前,
年关将近时,
家里宰杀年猪,
并邀请村里一户要好,
家里没有年猪的邻居吃肉。
那依然是一个饥馑的年代,
一家三口正值青壮年,
满满一脸盆的猪肉几乎少去了一大半
让母亲暗自心疼,
而刚刚成年的姐姐
在到邻村小姨家串门时
把它作为一个笑话说出,
并很快传到了小姨的亲家母,
也是邻居的婶娘耳朵里,
并在很久的时间里,
两家人几乎形同陌路。
而正在客厅书桌前赶作业的点点
突然变得非常焦急,
并向一旁的我求助,
“爸爸,那该怎么办呢?”
我笑着宽慰她,
那已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了。
但—
我们的一生又何尝不是
由无数这样的瞬间
所熔铸出的仿若无尽?

一行永不再完整的诗

当你读到黛玉临终时的悲鸣,
“宝玉,你好……”
这个已永远不可能重新完整的句子时,
你的眼泪滚落了下来。
不是因纸上的故事,
而是你突然想起,
你的一位远亲临终时
在手机上写给他爱人的
一条几乎一模一样,
又终于没有发出的短信。
在他重病六年,
而被主治医生与所有的家人判处死刑,
并从省城医院被接出,
送到他出生的那个偏僻的山村,
那间他年迈父母居住的
昏暗小屋之后。
而他用尽最后的力量
写下了
一行永不再完整的诗。

医者李文亮

12月30日之前,
你是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
12月30日之后,
你还是一名医生,
同时是一名谣言的制造与传播者,
你因将死神出没的讯息
发布在同事及好友微信群,
而被国家最高新闻机构宣布为
谣言的制造者,
并受到了训诫;
12月30日后,
你的生活轨迹并没有发生大的变化,
每天照常出诊,
1月8日下午临近下班前,
你不知道死神已坐到你对面,
而只是把她当作
你无数的普通病患中的一个;
1月10日,你开始发烧、咳嗽,
并伴随持续的,
一种越来越深的无力,
1月12日,你以“新型冠状病毒高度怀疑”
收治入院,
2月1日,你被确诊为新冠肺炎,
2月2日,你的病情急转直下,
2月7日,你被执行死刑,
罪名并非造谣,
而是对至亲—
你年轻的妻子与她腹中
你们共同的孩子,
以及你年迈父母的遗弃。

祖父

如果祖父依然活着,
得以目睹这个如是残缺的人世,
他应是悲伤远多于欢喜的吧?
事实上,他离开人世已接近一甲子,
在母亲嫁过来的两年之前,
也是他得一种怪病,
瘫痪在床一年多之后。
而在解放前,
他曾作为这个一千多人的
千年古村落中
最富裕的一户人家
年轻的一家之长,
随即因在解放前两年收购到大批,
准备贩卖到省城
而堆满整个峡谷的名贵木料
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冲走,
而在解放后被认定为中农,
并因此得以出任这个千年古村落
新中国后的第一任村长。
他的四个儿子也算争气,
两个吃公家饭,
一个后来接替他成为村支书,
最不济的,沉默寡言的长子,
培养了村庄中
本科毕业后
第一个成功在省城落户的大学生。
四个儿子也还算高寿,
虽然老大与老三因病去世时
不满八十,
但二儿子与小儿子
今年已分别九十与八十四岁了,
依然健康、硬朗。
而他的孙辈的境况
又多少是
不尽如人意的。
四个儿子家中的长子
先后早逝,
仿佛《旧约》中,
那些受到诅咒的埃及人。
最小的是老三家的,
夭折时尚在襁褓中。
小儿子的长子两岁时得了脑膜炎,
抢救回来后,十岁突发癫痫,
作为脑膜炎的后遗症,
在二十八岁那年垂钓时
落水溺亡。
可能最令人扼腕痛惜的
是他长孙,
即长子的长子,
也就是村庄中第一个本科毕业后
成功在省城落户的大学生,
在一天上班的途中,
因赶赴单位一次难得的外事活动
骑车闯红灯
而被一辆疾驶中的大卡车撞出十几米,
倒地、爬起,
重新倒地后
再也没能站起来,
时年三十有五。
四个早逝者中,最晚离世的
是二儿子的长子,
因父亲退休时未按农村惯例将顶职名额
给他这个长子,
(因为他已成家,娶了一个农村女人
顶职对命运的改变或许不会那么显著)
而是给了他尚未出阁的妹妹。
之后他长期酗酒,
两度中风,
离世时未满五十。
现存的孙辈尚有:
老大的五女一子,
老二的二女一子,
老三的三女一子,
小儿子的一女一子。
小儿子本来还招了一个上门女婿,
但在生下两个曾孙女后,
女婿得病去世。
而在曾孙辈中,
则是清一色的女性,
除了二儿子早夭的长子留下的
两个男性的子嗣,
作为村里十多个壮年光棍中的两个,
现均已年过四十。
好在他的孙女们的后代
总体都较有出息,
子女的教育也更成功,
共培养了十二个大学生,
两个硕士、一个博士后。
如果他依然活着,
应已是五世同堂。
或许,他也已试着理解,
并学会以“时代不同了,
男女都一样”
来告慰自己。
 
小巷
 
在最初的岁月中,
小村有着一个王国的广阔与完整。
每一个父亲都是国王,
每一个孩子都是公主与王子。
在你整个童年,
你曾游历
这狭长的山坳间的
十几个列国。
而在一次次的回望中
那依然让你如此心惊的,
是那间曾由五户人家共同拥有的四合院,
通向村祠堂的
一条近百米长,
又仿佛与这个村落近千年的历史
相仿佛而幽深的巷子,
以及祠堂一角常年堆积着的
村中老人们为自己精心准备
而又落满厚厚尘埃的棺木,
以及每次独自经过那条小巷时,
你都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并终于在自己越来越急促的脚步声中,
狂奔起来,
而得以与小巷尽头
那几乎如约而至,
从头顶倾泻下的
和煦的阳光相遇。
你同样,并依然记得
那个遥远
而仿佛无尽的夏夜,
在小巷靠近四合院一端的
一间独立的石屋
向小巷敞开的厅堂正中央,
一个你熟悉的老婆婆
仰面躺在一块
她平日乘凉的木板上,
而你得以如此近的距离目睹
这人世——
最初的死。
 
那些不为我们所辨认的美
 
那些不为我们所辨认
或见证的美
是否是美的?
譬如空谷之幽兰,
譬如庚子年正月,瘟疫肆虐时,
千门闭户,
孤山北麓,此刻,
那应正开得姹紫嫣红的梅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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