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联选萃：超然（下）
这一讲继续说超然，来说说和个人修为有关的。先看王澍（1668-1743）先生一副：所见皆我有，安居受其全。
大家看这里说的，“所见皆我有，安居受其全”，这不就是不懂事的小孩吗？——到了别人家里，看见啥都是自己的。要不是父母管着，常常不知道要弄出啥乱子来。有的人即使长大了，还摆脱不了这种心态。心理学上称这种病为“巨婴症”——就是老觉得啥都是我的，这个世界应该围着我转。我要不高兴了，一定是因为这个世界对我不好了。当然了，还有一些人则是另一种心态——喜欢什么，就想办法把它弄到手。我们大家都羡慕亿万富翁，就是羡慕人家有钱任性。这么说来，我们普通人既不能做巨婴，成为富豪的概率也很低，那怎样才能享受到幸福呢？“所见皆我有，安居受其全”，给提供了一个精神方法——当我们无法改变世界时，我们可以改变一下对这个世界的看法。英雄征服世界，哲人征服自己。既要不断努力去争取什么，又要随时反思、我们根本不需要什么。想要吃鸡蛋、不必自己去养鸡，想要享受湖光山色、也不必花钱去买湖买山。东坡先生说得更好：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接着看洪钧（1839-1893）状元一副：得趣在形骸之外，娱怀于天地之初。
上联“得趣在形骸之外”，讲的是空间，讲要超越自己有形的身体。吃喝玩乐只是低级的乐趣，真正的快乐，在“形骸之外”，即“欲除烦恼先无我”嘛。下联“娱怀于天地之初”，讲的是时间，讲要超越历史漫长的进程。纵观人类发展史，生产力越来越发达，创造的财富越来越多。但是，这又有怎么样？人类比茹毛饮血、比天地之初，真的更幸福了吗？据有关资料记载，从原始社会到现在，人类的日平均劳动时间、呈现一路上升的趋势，也就是说——社会越发展，人反而越累，这是为什么呢？我们听听高人是怎么解释的：首先是因为付出和收益之间的因果关系越来越确定——农业时代的春种秋收、比原始部落的狩猎采集更具有确定性，工业时代的月薪提成、比农业时代的春种秋收更具有确定性。出租车司机一天下来、本来都累得不行了，但想到再跑一单又能挣30块钱，脚下的油门、又不由自主踩上了……其次是受到“落后就要挨打，落后就要被歧视”的观念影响，国家间开展GDP竞赛，个人间开展财富值竞赛，大家你追我赶，穷的想富，富的想更富，下流社会朝思暮想要跻身上流，上流社会起早贪黑怕重返下流，为了未来，一个个都拼得更苦。或许就因为这，人类社会进入了“越累越发展、越发展越累”的无解循环。身处现代社会中的每一个人，都难免被这个势不可挡的洪流，裹挟推搡、不能自已。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能时常跳出圈外、超然于这个循环，小楼容我醉，大地任人忙，一定会对身心有利的。下面看另一位状元郎王寿彭（1875-1929）一副：论交拨置形骸外，谈道欲度羲皇前。
大家看，和前一联比较，上联“论交拨置形骸外”就是“得趣在形骸之外”嘛。下联“谈道欲度羲皇前”，这“羲皇前”就是三皇五帝之前，和“天地之初”也是一个意思。常言道“英雄所见略同”，这两位状元所见也差不多。接着看何绍基（1799-1873）先生一副：心游万里不知远，名满四海非真荣。
上联“心游万里不知远”，大意是——世界上最宽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胸怀。下联“名满四海非真荣”，有了上联的境界，下联的“名满四海”也真不算什么荣光了。退位后的末代皇帝溥仪，曾给康有为的书房题字“天游堂”，不知道是说这位忠心耿耿的保皇派老先生——“与天地同游”？还是“与天子同游”？下面看辛亥革命元老、孙中山的老战友黄兴（1874-1916）先生一副：心游万里不知远，诗到无题便是佳。
上联“心游万里不知远”，与前一联相同。下联“诗到无题便是佳”，是什么意思呢？有题和无题有什么区别呢？大家知道李商隐喜欢写无题诗，这些诗大多诗意朦胧，不知道诗人要说什么，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你想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随你的便，只要能拨动你的心弦就行。要是加个题目，画地为牢，思路就被限制住了。有人说李商隐是传播学高手，不写题目就是要让大家去争论，越争论，流传得就越广嘛。其实“无题”本是中国文化的老传统，《诗经》里的诗一般都没题目，后人随便拿诗中几个字做题目，只是为了方便而已；《古诗十九首》里的诗也没有题目。不仅是诗歌，《论语》、《孟子》中的文章也没有题目。没有题目，自然就不受有形题目的约束了。古人讲“得鱼忘筌、得意忘言”、“言有尽而意无穷”，都在讲思想对文字的超然。我们在引用“柳暗花明又一村”时，谁还在乎陆游说的是哪一个村子呢？换句话说，不能超然于题目和文字的，都不是好诗。孟郊写“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那是代表所有读书人在宣泄壮志得酬的喜悦！杜甫写“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则是代表全人类在发出伤秋悲遇的感慨！接着看左宗棠（1812-1885）先生一副：养成心性方能静，梦亦齐庄始见功。
看上联，“养成心性方能静”，我们常讲身要忙、心要闲，不管是第一位的做正确的事情，还是第二位的正确地做事情，都需要我们超然于眼前的鸡零狗碎，冷静思考，权衡利弊，做出相对最佳的决策。看下联，“梦亦齐庄始见功”，说的就是《庄子·齐物论》里的那个故事：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这可能是说——庄周和蝴蝶真的有什么区别吗？也可能是说——现实和梦境到底有什么不同吗？唐人崔涂诗云：“千古是非输蝶梦，一天风月付扁舟。”——千古是非，不可谓不大矣。然而与庄周梦蝶这样的哲学命题相比，也算不得什么了。“梦亦齐庄始见功”，就是讲——我要是做梦也能做到庄子这个境界，那才算真功夫呢。下面看钱罕（1882-1950）先生一副：能除烦恼方成佛，暂惹因缘便入人。
这一联，“能除烦恼方成佛，暂惹因缘便入人”，好像似曾相识，又觉得有点不大对劲。这是怎么回事呢？且看作者钱先生、在款识中是如何说的：尝见人家楹帖有云：要除烦恼须成佛，各有因缘莫羡人。佛那可以轻易成，得莫羡人也者，只不羡人之富贵利达，初未忘情于富贵利达也。上语妄，下语鄙矣。故为点定之。盖四漏根于无明，十二因缘，始于无明。所谓一切众生，慎勿造因也。庄子列御寇篇曰：夫明之不胜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见入于人。其功外也，不亦悲乎？是入人二字所本。乙亥三月，觉于居士并记。大家看，钱先生这里讲得明白，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老对联——“要除烦恼须成佛，各有因缘莫羡人”——他觉得这样说不合适，因为“上语妄，下语鄙”，也就是说“要除烦恼须成佛”，这有点狂妄；而“各有因缘莫羡人”，则不免浅薄。钱先生将“要除烦恼须成佛”改为“能除烦恼方成佛”，调整了逻辑关系，将除烦恼放在先，成佛放在后。你要不能超然于烦恼之上，又怎么能成佛呢？先成佛再除烦恼，这也太狂妄了吧。况且既然已经成了佛，还有什么烦恼可除呢？将“各有因缘莫羡人”改为“暂惹因缘便入人”，是说——如果你不能彻底超然于烦恼之上，那就难免在某些情况下又“暂惹因缘”、被世俗诱惑，又成凡夫俗子了。钱先生这样一改，确实好多了。要想修炼心性，就首先须在“能除烦恼”、“莫惹因缘”上痛下功夫。接着看华世奎（1863-1942）先生一副：论文作赋俱不敌，饮酒食肉自得仙。
华先生此联真是超然！“论文作赋俱不敌”，是说——我没啥能耐，和人一比、啥也不行！“饮酒食肉自得仙”，是说——不怕别人笑话，我就是个酒囊饭袋，但我自我感觉良好，活的像个神仙。下面再看左宗棠先生一副：莫缘因果方为善，不受羁縻即是仙。
上联“莫缘因果方为善”，前面“修身”中讲过了。下联“不受羁縻即是仙”，就是说——如果能超然于俗世的是非曲直、功名利禄，不再受其困扰羁绊，那你就成神仙了。最后看胡兰成（1906-1981）一副：天道惊险我惊艳，世缘深处忽仙缘。
胡兰成这个人不仅风流成性，而且还做过汉奸，名声很不好。这里不因其人废其言吧。大家看上联“天道惊险我惊艳”，大意是——大家没见过的我见过，大家没做过的我做过。许多人爱讲自己经历过的惊险场面，如果自己还在这个场面里曾大显身手、做过主角或者配角，那就更值得津津乐道了。大家看《鹿鼎记》中韦小宝，既是反清黑帮“天地会”的香主，又是大清皇帝康熙的心腹，还是异端邪教神龙教的白龙使，时刻游走于激烈冲突的各方之间，“惊险”与“惊艳”频繁切换，真令我辈凡夫俗子心驰神往、不能自已。还有《基督山伯爵》中爱德蒙·唐泰斯，一生跌宕起伏，角色眼花缭乱，最终快意恩仇。同样展示了人生“惊险”与“惊艳”的超级体验。再看下联“世缘深处忽仙缘”，这就是阅尽繁华后的超然了。韦小宝在晋封鹿鼎公、担任抚远大将军后，又被逼做天地会的总舵主，在通吃黑白两道、体验人生巅峰后，最终带着七个美女，弃姓埋名，归隐江湖。同样，爱德蒙·唐泰斯这位风光无限的基督山伯爵，也在“世缘深处”感悟到：在这个世界上既无所谓幸福，也无所谓不幸，只有一种情况与另一种情况的比较，如此而已！他在做完上帝要他做的事情之后，也带着美女海黛远走天涯、不知所终了。附：超然联语清单超然（上）高怀见物理，和气得天真（于右任）静坐观众妙，端居味天和（王震）天机道筦闲中契，范水模山静里商（祁隽藻）秋士偶然轻出处，高人原不解炎凉（邹 鲁）说静故知犹有动，无全何处更相亏（谭延闿）熟知江水磨今古，难向春风问是非（张伯英）一川白鸟自来去，千古青山无是非（何绍基）异同不复疑三语，身世何缘得两忘（左宗棠）一生大自在，万事将无同（陈廷杰）大同无少长老，至乐合天地人（吴云）能将忙事成闲事，不薄今人爱古人（启功）超然（中）入目皆成画，经心捴是诗（包世臣）齐天地于一指，吐霶沛乎寸心（郭嵩焘）天地庄周马，江湖范蠡船（张伯英）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以息相吹也，山林欤膏壤欤使我欣然而乐欤（张謇）结念属霄汉，怀抱观古今（何绍基）极陈万言古今尽，俯视一气天地同（何绍基）深静不教窥喜愠，宽闲自足应纷华（吴淦）大道初无人我见，常情只为利名争（左宗棠）故人相见自青眼，涉世忘怀皆朱颜（谭延闿）超然（下）所见皆我有，安居受其全（王澍）得趣在形骸之外，娱怀于天地之初（洪钧）论交拨置形骸外，谈道欲度羲皇前（王寿彭）心游万里不知远，名满四海非真荣（何绍基）心游万里不知远，诗到无题便是佳（黄兴）养成心性方能静，梦亦齐庄始见功（左宗棠）能除烦恼方成佛，蹔惹因缘便入人（钱罕）论文作赋俱不敌，饮酒食肉自得仙（华世奎）莫缘因果方为善，不受羁縻即是仙（左宗棠）天道惊险我惊艳，世缘深处忽仙缘（胡兰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