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文共欣赏,妙语连珠《送穷文》
以“文起八代之衰”称誉韩愈恰如其分,韩愈诗名不彰,文章冠绝天下。察古论今,金声玉振鞭辟入里;即事明理,抽丝剥茧妙语连珠。读韩愈文章,犹如徜徉缤纷世界,行不止兴不尽,驻足沉吟兴味悠长。。
且不说《原道》《师说》微言大义,也不说《进学解》诙谐活泼,《祭十二郎文》眷眷情深,单说一篇寄言鬼魅的谐谑小文《送穷文》,荒诞不经中明大道,嬉笑谐谑之间悟人生,奇思妙想,挥写自如,心中块垒,人间酸辛,嬉笑怒骂淋漓尽致,妙趣横生,且耐人寻味。
《送穷文》开篇即点名确切的时间“元和六年正月乙丑晦”(元和六年正月三十日),说主人已经备好车船和干粮客客气气的恭请穷鬼上路离开,而且还恳切的提醒穷鬼说,你带着伙伴们赶快走吧,你们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别再困在我这里受苦受难了,因为我处境窘迫自身难保啊。言之凿凿,寓虚于实。幽默诙谐之趣油然而生。
接着写穷鬼对自己被主人驱赶的怨言。模拟穷鬼委屈哀怨的口气,说,我与你相处已经四十年了,你年幼无知的时候我不嫌弃你,你谋求官职辗转奔波我也一直跟随着你,这么多年来,我忍辱负重,跟着你颠簸迁徙,即便是遭受小鬼们的凌辱我也无怨无悔,在你穷困潦倒,窘迫得用碎菜叶子和盐来下饭的时候,我也没有想过要离开你。况且我也从没说过要离开的话呀,你是听信了谁的谗言了吧?我没有朋友,闻闻饭菜的香味也就够了,用不着干粮,也用不着车船,到底是怎一回事呢?可否让我明明白白?
这一段作者假借穷鬼的口吻,明里是抱怨被主人抛弃的怨言,实则发出作者自己仕途艰涩不顺的牢骚。“子迁南荒,热烁湿蒸,我非其乡,百鬼欺陵。太学四年,朝齑暮盐,唯我保汝,人皆汝嫌。”正是韩愈自己为官以来仕途蹭蹬的真实写照。
最精彩的是第三段。闻穷鬼之言,主人应之曰,你真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伙伴有五个,而且还令我“捩手覆羹,转喉触讳,凡所以使吾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者,皆子之志也。”意思是,由于你们的原因,使我一伸手就闯祸,一说话就得罪人。反正我面目可憎,言语寡味都是你们出的主意造成的。
你五个伙伴各有名字,各有主张,一个叫做“智穷”:刚强高尚,不喜欢圆滑喜欢正直,耻于奸诈,不忍心害人;一个叫做“学穷”:不屑于研究术数名物,喜欢探究幽深微妙的道理,博采众长,汲取精华;一个叫做“文穷”:不长于技巧,文章不适用于当时,只能以之自娱;一个叫做“命穷”:影子和形体不一样,貌丑心美,谋利于人后,承责在人先;还有一个叫做“交穷”的:真心待人,与人为善,却常被人怨恨如仇家。
作者总结说:“凡此五鬼,为吾五患,饥我寒我,兴讹造讪,能使我迷,人莫能间,朝悔其行,暮已复然,蝇营狗苟,驱去复还”。这五个穷鬼正是我的五种祸患。你们令我饥寒受冻,招来别人污蔑讥刺,却又使我沉迷不已,不能自拔。刚刚有所悔恨,转眼之间就有故态复萌,你们无耻的纠缠真的令我难以摆脱!
名为谴责穷鬼难缠,不胜其祸患,实则标榜美德,正言反说,诙谐幽默。所谓“五穷”之贼,不过是扬己之德,揭示自己沉沦下僚,窘迫艰涩,弃用于当世的根由,不平则鸣而已。
最后以穷鬼的口气劝慰主人说,你我已是融为一体了,驱赶我们是“小黠大痴”(小聪明大愚蠢),社会就是这样,趋时媚俗,见用不过一时;守正抱玉则“百世不磨”。还是通达一些吧,我不忍心疏远你,如果不大放心就到《诗》《书》里寻找答案吧。于是,主人只好与穷鬼“上手称谢,烧车与船,延之上座”。
这真是一篇千古奇文啊!韩愈巧妙的借驱赶穷鬼,来诉说自己的困窘,又借穷鬼的委屈辩解来揭示窘迫颠簸的原因,一问一答,一来一往之间,将自己格格不入当时,而又清高自诩绝不摧眉折腰的品格与个性挥洒的淋漓尽致。
文章以“送穷”为名,以“留穷”为本,连用四字短语句,幽默俏皮,正言反语,反话正说,妙语连珠,将“穷鬼”之言语,情态模拟的惟妙惟肖。看似轻佻戏谑,实则举重若轻,词严义正,这种寓庄于谐的写法,生动活泼,妙趣横生。信手拈来自成篇,嬉笑怒骂皆文章,奇文妙语穷鬼乐,谐谑人生志不伸,韩文之瑰丽多姿,至矣!
2019年7月21日星期日
附韩愈《送穷文》原文:元和六年正月乙丑晦,主人使奴星结柳作车,缚草为船,载糗舆粻,牛系轭下,引帆上樯。三揖穷鬼而告之曰:“闻子行有日矣,鄙人不敢问所途,窃具船与车,备载糗粻,日吉时良,利行四方,子饭一盂,子啜一觞,携朋挈俦,去故就新,驾尘彍风,与电争先,子无底滞之尤,我有资送之恩,子等有意于行乎?”
屏息潜听,如闻音声,若啸若啼,砉欻嚘嘤,毛发尽竖,竦肩缩颈,疑有而无,久乃可明,若有言者曰:“吾与子居,四十年余,子在孩提,吾不子愚,子学子耕,求官与名,惟子是从,不变于初。门神户灵,我叱我呵,包羞诡随,志不在他。子迁南荒,热烁湿蒸,我非其乡,百鬼欺陵。太学四年,朝齑暮盐,唯我保汝,人皆汝嫌。自初及终,未始背汝,心无异谋,口绝行语,於何听闻,云我当去?是必夫子信谗,有间于予也。我鬼非人,安用车船,鼻齅臭香,糗粻可捐。单独一身,谁为朋俦,子苟备知,可数已不?子能尽言,可谓圣智,情状既露,敢不回避。”
主人应之曰:“予以吾为真不知也耶!子之朋俦,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满七除二,各有主张,私立名字,捩手覆羹,转喉触讳,凡所以使吾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者,皆子之志也。——其名曰智穷:矫矫亢亢,恶园喜方,羞为奸欺,不忍伤害;其次名曰学穷:傲数与名,摘抉杳微,高挹群言,执神之机;又其次曰文穷:不专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时施,祗以自嬉;又其次曰命穷:影与行殊,而丑心妍,利居众后,责在人先;又其次曰交穷:磨肌戛骨,吐出心肝,企足以待,寘我仇怨。凡此五鬼,为吾五患,饥我寒我,兴讹造讪,能使我迷,人莫能间,朝悔其行,暮已复然,蝇营狗苟,驱去复还。”
言未毕,五鬼相与张眼吐舌,跳踉偃仆,抵掌顿脚,失笑相顾。徐谓主人曰:“子知我名,凡我所为,驱我令去,小黠大痴。人生一世,其久几何,吾立子名,百世不磨。小人君子,其心不同,惟乖於时,乃与天通。携持琬琰,易一羊皮,饫于肥甘,慕彼糠糜。天下知子,谁过于予。虽遭斥逐,不忍于疏,谓予不信,请质诗书。”
主人于是垂头丧气,上手称谢,烧车与船,延之上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