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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光的记忆(之一)

曹兆才

当我们攥紧小拳头呱呱落地,襁褓在母亲温暖怀抱的时候;在踉踉跄跄刚学会走路的时候,是不知道今后会怎样走过脚下的人生路,只知道童年里有许多天使一般的欢乐与甜蜜。当我们发育成长嘴唇上刚滋生出薄薄的茸毛、发声粗哑的时候,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向了上山下乡的大潮巅峰。

1969年2月3日的夜晚,上海市徐汇区第一批504名知青,集合在上海北站,2月4日凌晨1点20分准时专列发车。一位知青朋友保存一张当年集体旅客证的火车票。奇妙的是,这张车票历经51年的风蚀凋零,到达明光站的“明光”两字褪色暗淡。噢,原来是要烙印在我们心上。

在那个迁徙人生的晚上,黑夜风雪中彩旗哗哗飘扬,像大海掀起的波涛飞舞,震耳欲聋的锣鼓阵阵捶在每一个人的心弦颤抖。懵懂的十八九岁青年,热血沸腾慷慨激昂,妈妈拽住孩儿脸贴着脸,泣不成声;千叮咛万嘱咐:到农村去好好劳动,经常写信回家;哥哥双手一遍又一遍抹去妹妹脸上的泪珠雨水,相视不语,抱头痛哭。“呜呜”火车的汽笛嘶叫夜空回荡;顿时,嘈杂声、呐喊声、哭叫声,声声心碎;雨水、泪水、雪水,水水心醉……黑压压的人群顶头冒着雨雪追逐挥手向亲人告别,随着车轮有节奏地像潮水渐渐退去,雨珠打溅在车窗玻璃上模糊斑迹。一趟没有返程的专列呼啸奔腾向前,浑然不知在漆黑的夜里驶往何方,一次命运的苦旅归宿又在何方。

车箱内沉默一会儿,有谁在掩面哭泣,忽然整节车箱前后哭声起伏。一阵激情过后,我脑海一片空白,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离别,潸然泪下,从此这远方陌生的那个人生驿站在明光了。

2月4日中午12点左右,专列到达明光站,我们踏进第二故乡土地,即刻起命运转折从这里开始。下车茫然望着雪停了,积雪勾勒一排红墙黑瓦车站屋脊的轮廓,从房檐淋下水,似淌进心里凉凉的。出站口紫色木栏栅门,水泥砌起半人高的两条狭窄通道,等候已久的嘉山市民(现为明光市)聚集在出站口,敲锣打鼓夹道欢迎上海知青的到来。

拖着一夜惆怅和疲惫,走在青石条块铺筑凹凸不平、脚下泥浆淤雪湿滑的路面,沿着斜坡度慢慢挪动向上,一直延伸到中心路大巷口。街道两旁商铺敞开式几大间门面,有的木板门半掩着;饭店门口搭建油毛毡雨蓬,支起案板馒头包子热气直冒;杂货铺、铁匠作坊、缝纫社、旅店等人来人往生意兴隆。

明光小镇建筑错落有致,白墙青砖黑瓦飞檐,一道道骑马墙满身青苔。少有江南烟雨朦胧小桥流水的倩影,有着徽派风格宁静古朴、颇有年代感的韵味;少有秦淮人家丝竹缠绵丁香飘逸的雅致,有着胡同巷道碎石青砖小路,四通八达如入迷宫;一眼望去,身临其境在墨色明月清风的水彩画中。

我下乡的官山公社松山生产队,开门见山。早上拉开双扇木门,眼前的官山巍峨壮观,雾霭沉沉,犹如堵在心口的巨石;西面的白茫茫七里湖巧夺天工与彩云相连;东面的高耸山坡,立在山坡脚下只仰望晴空,站在山坡顶上瞰俯看下去,散落村庄遮隐在树林中寂寥安祥。

我和秦同学、郑同学(女)、张同学(女)住在仓库牛屋并排的两间草房,四周空旷,不远处官山公社围墙草房,在晚上有几盏油灯点亮黑雾笼罩的官山山峦绰绰身影,静得有点声音可好?真害怕!晚上睡在芦蓆下面用稻草铺垫的地上,闻到泥土潮湿腥涩味道。旁边牛屋沉闷吼声断断续续,牛在吃草嚼咽的沙沙响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睡不着的我在想“插队落户”是在农村扎根一辈子?我问睡在身边的秦同学,他点点头说:差不多吧。我们大眼瞪小眼,怎么也睡不着了。

清晨,土墙外传进小鸟在树桠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的催醒曲;公鸡“喔喔”啼鸣由近至远混合高亢唱响;村庄静悄悄、树荫葱笼、草垛金黄、池塘泛水,袅袅炊烟似白纱飘带弥漫散尽。一天农村生活开始了。

我到土井挑水,秦同学烧锅,柴草霉潮老是闷火,急得连头都伸进灶膛里连连吹气,一股浓烟涌出,土灶没有烟囱一屋烟熏呛咳嗓子,眼泪鼻涕一大把。从上海带来富强牌精白粉挂面、炒麦粉、榨菜,四个知青如一家人合伙维持生活。有时还拿肥皂、电石(打火机用)到公社边上的代销店换几个鸡蛋、换几支香烟。中午由郑同学张同学烧饭,小菜是村民送的腌咸菜、酸豇豆、韭菜豆子。清贫守望,日复一日。

临近春节冬闲的日子,热情村民溜门到我们草屋拉寡取暖。端着满满花生瓜子的葫芦瓢,抓上一大把塞我们手里。给他们的上海大白兔奶糖、奶油话梅糖、万年青饼干舍不得吃,说留着给家里毛孩吃哩。木柴点燃的火焰叭叭炸响,一缕青烟蹦跳火星,村民们蹲着坐着搓手围成一圈,炙烤得前胸滚烫后背冰凉,有的干脆掩起黑粗布棉袄胸口敞怀。听岳大爷讲了不知多少遍的朱元璋小时候在官山放牛受苦遭罪、尿布滩、小姐坟的故事。后来才明白明光原是大明皇朝朱元璋的诞生之地。

最搞笑的是村民陈老大,整天挤眉弄眼没个正形,对着郑同学张同学一本正经地说:当心晚上毛猴子出来哈,眼晴碧绿闪光,嚇死人哟。他学叫怪腔張开五指扑来……吓得她俩搂抱一团嗷嗷叫,转身朝陈老大一顿狠揍。陈老大哭丧着脸,作揖讨饶:老姑奶奶哎,不敢啰……立马举手投降。起哄嬉笑,草屋暖意洋洋,透过熊熊火光,快乐和笑容映红在每个人脸上。说起陈老大犁田耕耙行家里手,唱歌跳舞有模有样,在农村算能不够。我拉胡琴,陈老大和郑同学合唱舞蹈《白毛女》;一会儿陈老大像川剧变脸投入角色,老泪纵横声情并茂,表演结束掌声响起。草屋娱乐开心,在静谧难耐的乡村,一曲歌声的喜悦在每个人心里荡漾。

还记得2月16日年三十这天,岳德贵队长招呼我们吃年夜饭。岳队长家三间旧陋土坯垒砌草屋,当中堂屋墙上挂着毛主席画像,两侧高梁秆泥墙贴满生产标兵、劳动模范奖状,岳大妈在锅屋忙里忙外。馋猫鼻子尖,闻到红烧肉爆炒香味,直咽口水。秦同学从上海带来两棵石榴树苗,分别栽种在岳队长家门口和隔壁岳喜章家院内,松土浇水,一米高的石榴树吐露嫩绿叶瓣,一路跟随我们迁移皖东异乡,默默无语。“手种庭前安石榴,开花结子到深秋”。轻轻地叹惜一声呀,我们只想告诉你,不论岁月雕琢,路兮漫远,我们和你在一起成长;我们只想安慰你,不管沧海桑田,烟花易逝,你将是见证上海知青留下足迹的坚守者。

我们栽种好石榴树又帮忙贴上喜庆春联,阖家团圆辞旧迎新,家家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此时,夜幕降临寒风凛冽。岳大妈忙活半天,小方桌上摆满菜,蓝边小酒盅觉得好奇。只见岳队长从家堂窟窿里摸瓶明光大曲,双手搖晃,说时迟那时快,啪一声手掌猛击瓶底,木塞从鸡皮套弹出,歪个头嘴角一咬,木塞掉地,酒香四溢。哇,看得我们四个知青目瞪口呆,莫不是队长会铁砂掌?秦同学问:队长你练过武功?岳队长摊开手心连手指都一层厚厚老茧,木讷地嘿嘿笑道:农活干的,过年了,你们几个老几好好尅,尅饱不想家哈。暖心窝的一句话,说得郑同学张同学眼泪汪汪;每逢佳节倍思亲,乡村的一顿年夜饭终身难忘。

重温毛主席的教导:“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我们是共和国经历最多的一代人;坚韧和脆弱、磨砺和淬炼过的一代人。回忆和怀旧,不是因为那个时代有多好,而是那个时候,我们都年轻。如今续篇重拾碎片记忆,苍老了这段过往的年华,勿忘罢了。

作者保存在农村用过的剃须刀具

作者简介

曹兆才,男,1951年8月出生上海。

☆ 68届初中毕业生

☆1969年2月赴安徽省嘉山县(现改为:明光市)官山公社插队落户,知青

☆ 1971年招工嘉山县耐火材料厂工作

☆ 1983年调入嘉山县玻璃厂工作

☆ 1992年保职停薪至1999年4月全家定居上海

☆2011年7月退休

编辑:董祖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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