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雪飞谈昆曲演唱:怎样才能做到“字正腔圆”?

 昆曲音乐源远流长,是戏曲音乐中最为古老的一种。自明朝江苏昆山魏良辅在南北曲的基础上“转喉押调,度为新声”创造了“水磨腔”(亦称昆腔,即今日之昆曲)算起,至今已四百多年。流传之广,影响之大,为一时之冠。

 昆曲音乐中包括元曲(元朝),唱赚(宋朝),大曲(唐朝)等,也有古代歌舞音乐的因素。

 我国许多剧种如:京、川、粤、湘等,无不吸收昆曲音乐来丰富、发展自己。川剧、粤剧中至今仍保留着昆腔,京剧使用的曲牌大多是从昆曲曲牌中借用而来(如“新水令”、“折桂令”、“粉蝶儿”等曲牌),而在折子戏中整折皆唱昆曲的京剧更是不少(如“夜奔”、“闹天宫”、“金山寺”、“断桥”等等)。

 昆曲音乐典雅秀丽、悠扬悦耳。北曲高亢激越、刚劲雄健。南曲优美委婉、峭丽多变,各有特色。是我国绚丽多采文艺遗产中的珍品。在我国戏剧史、音乐史上有其特殊和极为重要的地位。

洪雪飞之《游园》

 为使昆曲更好地在社会主义文艺的百花园中盛开不衰、芳香常溢,我做为一个昆曲演员,想借此谈一点我学习昆曲的体会。

 说到唱昆曲,要离开“戏”“词”“字”来专门谈声音,唱法是比较困难的。因为,演员在他(她)学习阶段,不论是在旧社会科班、戏班或家中传授,还是在新社会进戏校或者剧院(团)学员班学习,都要学“戏”,“戏”中就包括着“唱、念、做、打”。尽管行当不同,侧重而不同,但唱、念、作、打则都是要学的。

 这唱就是“戏”中的唱段。它不仅有词、有字、有腔、有调、有板、有眼、更主要的是有“情”。戏中各种人物的思想感情、心理活动(喜、怒、哀、乐等)无不通过唱(念、作、打)来表现。唱是戏曲表现人物的主要手段。古人说:“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咏叹之,咏叹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我的理解,这“长言”就是吟诵,“咏叹”即是歌唱。当人们心中丰富的感情用语言表达而不满足时,就发展了表现手段,歌唱起来。所以说“唱”是“情”的发展,是为了更好地表达“情”。

 “唱”是唱给人们听的,首先要做到的一点就是让观众听懂、听清。使其理解剧中人物的思想感情、心理活动,才有可能产生相应的艺术效果。“入耳消化”必须是在听清的前提下。为要做到这点,首先必须掌握正确的吐字、发音。

侯少奎、洪雪飞之《送京娘》

 中国字的特点是方块字。每个字,由声母、韵母组成。在演唱时一个字常常又可分“头、腹、尾”三部分。“头”是字头,就是现在讲的子音。“腹”是字腹,是一个字中的主要元音。“尾”是字尾,是韵母的收束。昆曲演唱中历来讲究“凤头、豹尾、猪肚肠”,就是说出字要有喷口,要清晰、秀丽,因此谓之“凤头”。而收字归音要干净、有力,如象写字要有笔锋一样,因此谓之“豹尾”。“猪肚肠”就是说中间的行腔要圆润、曲折、有起伏变化。

 例如:唱一个“长”字(chang),ch、a、ng三个音都要读清楚。但其中ch和ng在演唱时,时值较短,ch要有喷口,ng要收的利落,行腔时主要发a音。这样的处理是很科学的。因为元音好发声,便于行腔,同时突出了字的主要部分,使“字”真易懂。当然,演唱是一种艺术,绝不允许把字分割得零零碎碎。“头、腹、尾”是要有机地联系在一起。正如“顾误录”中所说“由字头轻轻发音,渐转字腹,徐归字尾,其间变化,既觉轻重,犹须熨贴。”

 中国语言的特征是有“四声”(平、上、去、入),现在普通话的“四声”是阴平、阳平、上声、去声。而没有入声(昆曲中南曲的演唱中是必须唱入声的,而北曲则没有入声,凡碰到入声字,必须将入声字按规律派入其它三声),一个音可以有“四声”,各代表不同的意义。如:昌、长、厂、畅。如果“四声”唱的不对,那字就不对了,意义也就不同了,这就是所说的“倒字”。字一倒,唱词的面目全非。使听众不知所唱为何物,就更谈不到艺术效果了。

 “度曲须知”中讲的明白:“五音以四声为主,四声不得其宜,五音废矣,则声音虽具绕梁,终不足取。”可见四声之重要。

 常见有些歌曲,由于注重旋律进行的流畅、优美,往往忽视了“四声”,就有倒字现象。例如:“你是灯塔”,唱出来使人听成是“你是等他”,由此可见,唱腔必须服从于字,必须照顾中国语言分“四声”的特点。

 在昆曲戏中,四声的唱法是很讲究的,不允许有倒字现象出现。例如:“牡丹亭·游园”一折中:

 其中的“宝”字是上声字,上声字走低腔,但在演唱时,是从e音滑到E——一个八度的大滑音。这种唱法叫做“嚯腔”,既别致又新鲜,又能很好地表现小丫环春香当时惊叹杜丽娘美貌的心情。但这种“嚯腔”只允许在碰到上声字时用,别的字不能用,用了就要倒字。

 又如:去声字在演唱中必须带个小尾巴,这样才能字正,否则就是倒字。如:上面那句唱中的“艳”字是去声,必须唱成向上滑。其它三声的字就不能有这个小尾巴,不然也是倒字。

洪雪飞之《游园》

 综上所述,昆曲演唱中首先要注意的是字正,为要做到这一点,那就要在“四声”准确的基础上,在出字收音等方面下功夫练习。

 诚然,光“字正”是不够的,还不足以动人,必须还有“腔圆”,就是行腔的优美,圆润动听。要做到这些,一是靠正确的演唱方法和技巧,一是靠演唱者本人的感情。演唱者不光要用“声”来唱,还要用“心”来唱,要唱出一个“情”字来。否则,你尽有“字正、腔圆”,也是无“情”之唱,不足取。

 要使演唱有感情,首先要知道唱词的意义,剧中人物的性格、身份、年龄、容貌。还要知道剧中人物处在什么环境之中,心理活动,等等,了解了这些,演员才能设身处地来演唱,合理地运用“抑、扬、顿、挫”等技巧,才能唱出栩栩如生的人物来。正如《螾庐曲谈》所说:“唱曲宜知曲情,忠奸异其口吻,悲欢别其情状,方能将曲中之意,形之于声音之内”。这“曲中之意,形之于声音之内,就是说的唱“情”。

 例如“焚香记·阳告”一折中的“满庭芳”一段,开头几句:“只听得雁声天际,嘹嘹呖呖,耿耿凄凄……”此时,敏桂英从昏迷中醒过来,看天黑了,天边雁声嘹呖,一派凄凉情景。

 此时此情,必须唱得声如游丝,给人以“心声”的感觉,“耿耿凄凄”要带哭音,因为雁的叫声是随着敫桂英的心情而成了耿耿凄凄的哭泣声,所以与其说是雁声“耿耿凄凄”,不如说是敫桂英自己在耿耿凄凄。这一句如果说是敫桂英在唱景,不如说她在唱“情”,在唱自己的心情。这样演唱,演员才能进入角色,抓住观众。

 提起昆曲演唱,常常讲到“务头”,这“务头”到底指什么?又有何妙用呢?

 “务头”是前人总结出来的二十个字,即:“气字滑带断、轻重疾徐连、起收顿抗垫、情卖接擞板。”我的理解,这既是演唱技巧上要掌握的东西,同时亦是表达人物各种感情的演唱方法。

 如:“气”是指演唱时气息的运用,常见的“换气”“歇气”“偷气”等等,传统昆曲行腔没有过门,而演员在演唱时不可能一气到底,这里就有看怎样运用气息了。

 例如“玉簪记·琴挑”一折的“朝元歌”,如果不会唱的演员,就会感到很吃力,气不够用,由于一句连一句,腮帮子都很累,甚至连咽口水的时间都没有。虽然这段“朝元歌”没什么高音,也会感得不能得心应手,这里就要很好地运用“换气”,巧妙地安排“偷气”,才能唱好。使人听来有情有声,声情并茂。

 又如:“断”在南曲中碰到入声字必断,这是一般规律。当然,怎样“断”,“断”得俏不俏,不同演员有不同的处理,这就要看演员的修养了。著名昆曲艺术家韩世昌(生前为北昆剧院院长),在唱“牡丹亭·游园”一折时,其中有一句“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这句唱表现杜丽娘这个深闺少女,在照镜子时,看见自己镜中的影子都很害羞,觉得是镜子在偷看自己的心情。这个“没”字是入声字,韩院长就断得很俏,再加上他用了一个照镜子又不敢照的害羞身段。这样就把字正、腔圆、情感、动作融为一体,把杜丽娘此时此刻的心情充分地表现出来了。

韩世昌与洪雪飞

 再如:“板”是演唱时速度变化的术语,是由快转为慢,或突慢的演唱技巧。这样的例子很多,不一一例举了。

 总之,“务头”的运用要手法灵活,处理得当,要依“情”而定,紧紧地围绕在刻划人物这条主旨上。对于那些脱离人物感情的滥用,滥“卖”的演唱,大有商榷的余地。

 昆曲演唱很讲究“韵味”。常听到这样的议论:“某人唱得有味”、“某某唱得不够味”等等。这“味”就是“韵味”。“韵味”——很难用几句话来对它下定义。但它在演唱中确实存在,有“韵味”和“没味”之间,就像一杯芬芳醇酒和一碗白水之间的差距一样,给人以极不相同的感觉。

 我理解“韵味”,就是一个演唱者通过对唱段的理解、人物的剖析,巧妙地运用艺术手段(这里各剧种、各流派都有自己的独特风格,独到之处。运用得怎样,就要看演唱者的艺术修养了),合理安排抑、扬、顿、挫、轻、重、缓、急。使人物的“情”与歌唱的“美”全融为一体,才能有“味儿”。

 昆曲音乐,昆曲演唱,经过前辈艺术家一代一代的努力,又经过一些文人的加工、整理形成了一套严格的规律。这说明昆曲在它的鼎盛时期,在文学、音乐等方面都发展成较为完整的艺术体系。但这些严格规律如用之不当,往往又成为束缚后辈创造、发展的枷锁,我想这大概是昆曲后来逐渐衰落的原因之一吧!

 解放后,为了赋予昆曲音乐新的生命力,艺术家们付出了巨大的劳动。五十年代,“十五贯”就打破了昆曲“套曲”的传统。后以陆放、付雪漪、樊步义等为代表的一些昆曲作曲家,又进一步打破了曲牌体的框框,按剧情需要的长短句来谱曲,并吸收了京剧等剧种板腔体的优点,改革了板式,加入了一四、三四等昆曲原来没有的板式,改变了传统昆曲拖沓、沉闷的气氛。赋予了现在时代的节奏、旋律。这样使昆曲音乐更便于被现代观众所欣赏、接受。

 在演唱方面,对传统的“切音”唱法,有所改进。“切音”往往把个字唱成二个或三个字,如:“谁评论”往往唱成“数-为、批-音、鲁-滥”,这种唱法,无论在传统戏或新编戏中都是不适合的。“头、腹、尾”必须连起来唱,才是一个完整的字,“切音”的唱法必须改进。

 传统昆曲的音域较宽,往往在一支曲子里要唱二个八渡,这对于昆曲艺术,这个载歌载舞、唱、念、作、打并重的综合艺术来讲,是不合适的。绝大部分演员不可能在这样宽的音域里音色统一、悦耳。演员对曲子中的最高音、最低音、换声区都应付不了,还谈得上什么技巧、情感呢?

 所以,我认为昆曲在音域、调门等方面也必须有一定的调整,更适合演唱者发挥。这样才能使昆曲更优美、动听。目前,有些传统节目改变了调门,如:“游园”原调是小工调(D调),现在演唱一般都用F调或E调。新编戏中有些新曲子,音域适合演员演唱,这些唱段都收到了较好的效果。

 由于昆曲唱、念是遵循“中州音韵”,和目前推广的普通话有一定的差距。演员们为了使观众听得懂,听得清,都在不同程度上作了革新的尝试。当然这些尝试还有商量、探讨余地。因为,一个剧种唱、念的韵味是很重要的——关系到这个剧种是什么“味儿”。但我觉得敢于尝试,就是发展的开始。

 我们这一代必须比前辈艺人更加刻苦努力,继承昆曲传统的精华,在演唱,演出中不断努力解决吐字、发声、行腔的新问题。创造出新的昆曲演唱特色。我想这就是留绐这一代昆曲艺术家们的课题吧!在不断的尝试琢磨、实践中探索一条昆曲发展道路,使之既不失传统之精华,又跟上时代的步伐,为现代观众所喜闻乐见。

(《中国音乐》198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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