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朓:戢翼希骧首,乘流畏曝鳃

一弯冷月穿透过牢房狭小的铁窗泻下几缕清辉,照在谢朓的脸上,更增加了几分苍白,那双曾经神采飞扬的双眸如今只剩下无尽的绝望,他不知道,是否还能看到明晚的月光。

后悔吗?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他别无选择。政治上的争斗,总会有牺牲的一方,或许,他只是那个无辜的替罪羔羊。

别了,别了,这个他曾经有过快乐、希望而又彷徨纠结的尘世间。

01

他出身于南北朝时期唯一可与琅琊王氏相比肩的陈郡谢家,世代高门贵族,诗书世家,从谢安到谢玄,再到谢道韫、谢灵运,直至谢庄、谢朓,谢家不仅涉足政治、军事,而且文学造诣亦是无可比拟。

他从小聪颖好学,才名远扬,加之强大的家族后盾,不到二十岁他就“解褐入仕”,开始了仕途生涯。起初,多为闲职,整日里呼朋唤友、宝马轻裘、吟花诵月、酒酣茶浓,生活的颇为自在安逸。他的诗清新明丽,充满了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和希望,正是“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

飞甍夹驰道,垂杨荫御沟。

凝笳翼高盖,叠鼓送华辀。

献纳云台表,功名良可收。

《入朝曲》

初入政坛的他,为豫章王太尉行参军,又随竟陵王萧子良西邸宦游,成为“竟陵八友”之一。此间,一直逗留于京师这个“佳丽地”“帝王州”,碧绿的河水逶迤而过,高耸清俊的山峰中隐隐露出红楼的一角,花光柳影、笳声悠悠,他沉浸在这繁华之中,心中梦想着立身朝堂,进献忠言,建功立业,不负美好青春韶光。

02

月落乌啼,朝霞乍现,随性的诗人突发郊游之心,驱车出城,来到新亭渚。停车回望,皇都的雄伟风姿在迷蒙的晨曦中透出一丝温婉,苍茫的江面被黎明的曙光涂抹了一层金色,波光粼粼,日影绰绰,让人神清气爽。四周桑榆荫道,桃李争芳,入眼尽是良辰美景一片,不由想到徐勉的《昧旦出新亭渚》。

驱车凌早术,山华映初日。

揽辔且徘徊,复值清江谧。

杳霭枫树林,参差黄鸟匹。

气物宛如斯,重以心期逸。

春堤一游衍,终朝意殊悉。

随和诗一首《和徐都曹出新亭渚诗》:

宛洛佳遨游,春色满皇州。

结轸青郊路,回瞰苍江流。

日华川上动,风光草际浮。

桃李成蹊径,桑榆荫道周。

东都已俶载,言归望绿畴。

他与徐诗不同,并没有逐一描写出游的全部过程,而是或大笔涂染,或着力刻画,将由晨曦微露到旭日普照下的京郊美景徐徐绘出,清新爽利,迥不犹人。他完全沉浸在了这片旖旎风光中,流连忘返。

03

风光的背后,总有不可视人的隐秘角落,才华横溢的谢朓有着常人没有的敏感细腻和见微知著,他向往官场风月繁华,却亦看不惯人与人之间的肆意倾轧。一首《直中书省》,诉出了他既放不下高官厚爵之诱惑,亦不想涉足血雨腥风之凶险的矛盾心情。

紫殿肃阴阴,彤庭赫弘敞。

风动万年枝,日华承露掌。

玲珑结绮钱,深沈映朱网。

红药当阶翻,苍苔依砌上。

兹言翔凤池,鸣佩多清响。

信美非吾室,中园思偃仰。

册情以郁陶,春物方骀荡。

安得凌风翰,聊恣山泉赏。

紫殿深宫巍峨矗立,庭深院阔寂寥沉沉,春风轻柔的拂动中庭老树,窗上薄纱也在风中翩跹;芍药娇媚于阶前,苔藓清润了石级,红浸绿染深深庭院。他独坐幽室,目光所及,满庭芬芳,心却只有空旷孤独。身居高位,心却踯躅难安。中书省虽好,却非他所爱,他更向往花辰月夕、佳朋好友相伴,或饮酒赋诗,或傍花随柳,雅文共赏,心身畅越。

04

建武二年夏,谢朓出任宣城太守,终于实现了他“凌风翰”“恣山泉”的愿望。他目睹了南齐一年内换了三个皇帝,虽未受牵连,终是心有余悸,此次外放宣城,庆幸终于离开京邑是非之地。

远离了京城的喧嚣繁杂和污浊混乱,他的心悠然放松,诗情蓬发,在宣城,他的诗歌创作达到了其数量以及艺术的顶峰,因此被后人称为“谢宣城”。

江路西南永,归流东北骛。

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

旅思倦摇摇,孤游昔已屡。

既欢怀禄情,复协沧洲趣。

嚣尘自兹隔,赏心于此遇。

虽无玄豹姿,终隐南山雾。

《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诗》

小船逆流而上,向西行去。江岸上树茂林深,那绿林深处,隐隐约约的地方就是家乡。此去山遥水远,不知何时再能归来。虽一心向往悠闲自在远离宦海中央的生活,可真正临别时,内心亦是纠结彷徨。诗中弥漫着对远离家乡的思念与仕途莫测的迷茫。

在此期间,他的诗文创作有了新的开拓,笔意清逸流畅,工细自然,警句频出,最著名的“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就出自此时的《晚登三山还望京邑》。

灞涘望长安,河阳视京县。

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

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

去矣方滞淫,怀哉罢欢宴。

佳期怅何许,泪下如流霰。

有情知望乡,谁能鬒不变?

05

谢朓辗转出京,最终还是没有逃过命中之劫,他的才能与机遇遭人嫉恨,被降敕回京。

齐明帝死后,萧宝卷即位,这位历史上的东昏侯,荒淫无度,残暴成性,朝野上下人人自危。始安王萧遥光、尚书令徐孝嗣、右仆射江祐等辅政大臣都在密谋叛乱,各方势力都想争取谢朓。谢朓终是感念明帝礼遇,东昏侯虽无道,毕竟是明帝之子,于是就告发了此事。

或许他以为会像上次告发岳父王敬则一样,可以保身升职,但没想到这次幸运女神与之擦肩,他被捕入狱,惨死狱中,时年仅仅36岁。

他一生短暂,但诗文却成就斐然。他的山水诗,清新典雅,意味悠然,特别是在宣城时期,沉浮过政治漩涡,又经历了皖南山水的滋润,使他的诗句更加耐人寻味,就像潺潺泉水从笔尖流出,读罢使人难以忘却。

梁武帝萧衍曾说:“三日不读谢(朓)诗,便觉口臭。”

大诗人李白赋诗云:“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李商隐写道:“正是澄江如练处,玄晖(谢朓,字玄晖)应喜见诗人。”

06

谢朓短短一生,却时时处于纠结彷徨之中,寄情山水,又难忘朝堂,入隐与出仕,成了他心中的死结,一首《观朝雨》或许是他心情的最佳写照。

朔风吹飞雨,萧条江上来。

既洒百常观,复集九成台。

空濛如薄雾,散漫似轻埃。

平明振衣坐,重门犹未开。

耳目暂无扰,怀古信悠哉。

戢翼希骧首,乘流畏曝鳃。

动息无兼逐,歧路多徘徊。

方同战胜者,去翦北山莱。

终其一生,既未得“戢翼”归隐田园,又未能“骧首”建立功勋,踯躅彷徨三十载,只落得身死狱中,所幸诗名千古传,亦不枉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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