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回:被同行黑得身败名裂的诗人
(2021-09-17 09:36:11) 青林知青
方回:本色一诗翁,何苦陷官身
在有宋一朝的诗人中,我是很喜欢贺铸的,每每这“方回”二字一映入眼帘,脑海中便立即会涌出“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的句式,因为这位贺梅子,大家一般都称为贺方回,简称便是方回。
但彼方回非此方回,虽同为诗人,却是一宋人一元人,一是字方回,一是字万里,只是太喜欢这贺铸,故而往往有先入为主之感了。
作为一位由宋入元的诗人,方回可以说是元代诗人的代表,而且还是少有的诗论家,一生曾作诗逾万,流传至今的也有数千首,但是却声名不彰,因为在人们的印象中,他的人品低下,在国人注重节操的眼中,几为小人一枚,所以大家都刻意地回避了他在诗歌中的成就,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方回,字万里,号虚谷,别号紫阳山人,徽州歙县人,宋理宗朝进士,提领池阳茶监,累迁严州知州,后降元,得任建德路总管,不久罢官,晚年在杭州以卖文为生,以至老死,年约80岁。
他正史无载,野史寥寥,只得一些地方志有载,清人所撰《四库全书》对他的生平,亦大部取于他的《桐江集序》,所以,有关他的生平资料极少。
方回早年的身世还是很悲催的,书载其,“幼孤,从叔父瑑学,颖悟过人,读书一目数行下”,看来也是个少年小天才,“少长,倜傥不羁,赋诗为文,天才杰出”,但他所学并不专为科举,他学的是南宋理学大师真德秀,而诗文则学苏门弟子张耒,所谓博采众长,随心运用。
他生于南宋季世之时,元人铁蹄将近,小朝廷风雨飘摇,朝不保夕,但科举还是正常进行中,他是35岁时考上的进士,三位主考官中便有大名鼎鼎的文天祥,本欲擢他为廷试甲科第一,也就是状元,但不知是何原因得罪了当时的权臣贾似道,被抑为乙科第一,对此他忿忿不平地写道:
别省第一人,见知梧与杭;
不学执国柄,似道贪如狼;
……
易置乙科首,尔岂识臭香?
萧艾压兰蕙,我心亦不忙。
得罪贾似道,后果很严重,他只被授了个随州教授,这是即使没有出身之人也能获得的职务,就是在州学中打个杂,几如“弼马温”一般的小吏,后来又任地方上收茶盐税的渣渣小官,这让方回情何以堪。
民国大师黄裳先生在一篇文章中,提到方回的诗为何无人关注时说道,“方回曾写过一些好诗。大抵也因为名声太臭了。”他的来源是“读周密的《癸辛杂识》,才进一步得知这位'诗人’的真面目。”
这是一本与方回同时代诗人周密的笔记,其中对方回后来在仕途上咸鱼翻身的经历是这样描述的:“方回为庶官时,尝赋《梅花百咏》以谀贾相,遂得朝除;及贾之贬,方时为安吉倅,虑祸及己,反锋上十可斩之疏,以掩其迹,遂得知严州;时贾已死矣,识者薄其为人,有士人尝和其韵云,'百诗已被梅花笑,十斩空余谏草存。’”
就是说,方回因受贾似道迫害,在地方为一小吏,为巴结贾似道,遂作《梅花百咏》诗以谄媚,得以回临安任职,后来在安吉任通判时,贾似道因“鲁港丧师”被削职,方回上疏言贾为国贼,有十必斩之罪,并因此受到赏识,得授太常寺簿,后又高升为严州知府,但其落井下石之举被时人所不齿。
方回初受贾似道打压,本是有深怨之人,也许他功名心切,转而以媚贾为回旋之道,写诗献媚贾似道,方得仕进,士人为之侧目;都以其为品德低下之人。
不过,我是没看过他写的这媚贾《梅花百咏》,查遍网络也不见踪影,所以不好评价,但黄大师既然都采信了,我等知识浅陋之人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知严州时,当元人即将来袭之时,他激励将士,誓与城池共存亡,然而,却背着众人投降了元人,这大庭广众之下的忠义之士,暗地却做着不齿的勾当,这引起时人一片地讨伐之声。
此事见于《四库全书·〈桐江续集〉“提要”》,来源依然是周密的那本笔记,“得知严州元兵将至,倡为死封疆之说,甚壮。既而不知所在,则已迎降于三十里外矣。鞭帽毡裘跨马而还,有自得之色,郡人无不唾之。遂得总管之命。”
虽然元人让他依旧管理着原来的一亩三分地,但民众早已将其抛弃;而崇尚英雄的蒙古人自然也一百个地瞧不起他,旋即将其罢官归乡。
“既反覆阴狡为世所讥,及宋亡之时,又身为太守,举城而迎降于元,益为清议所不齿。”这是历史对他的盖棺定论,也让他万世之后亦难脱小人之名。
不过,这个细细想来也有些小疑问,元人势大,锐不可当,且时局糜烂,迎降之人多多,方回“率郡降元”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如文山、君实者少之又少;何况,与其同时降元的还有知婺州刘怡、知台州杨必大、知处州梁椅,而后世独独不耻这知严州的方回,让人不禁有些为之叫屈。
并且,方回降元为宋德祐二年,首都临安已陷落,南宋当朝执政谢太后晓喻州郡降附,严州与临安接壤,周边的湖州、嘉兴、衢州等地早已失陷,以一孤城之地何能御敌?难不成都要如扬州李庭芝,拒不奉诏,血战殉国方得认可?
接三省檄文招降时,方回与众官员商议战降之事,众人惟恐有如常州之难,为保全城数十万民众性命,同辞议定归附,在这种情况下,方回率官员数人前往严陵钓台下,以郡迎降。
这些都是历史记载,偏偏后人无视而采信周密的小说笔记之言,毕竟,看正史之人少,周密作为一著名文人和诗词大家,幽默风趣,妙笔生花,看点精彩,所以,后人在不觉中都以其为史实准绳,不幸的是,这方回便万劫不复了。
文人的一支笔可杀人,此话对方回来说真是不假,也不知他是哪儿得罪了周大诗人,死心地要将方回打入十八层地狱,他在笔记中不仅记述了方回媚贾和降元,而且还记录了两则生活小事,很是龌龊,这更加深了方回无耻小人的嘴脸。
一是他被罢官后,旅居杭州时,在舍中“与婢宣淫”,结果动静太大,竟至“撼落壁土”,遂引得邻居不满,最后将方回“讼于官”,一件寻常欢事竟然闹上公堂解决,这肯定是千古奇葩之事了,也使得时人在茶余饭后的闲聊中,极大地扩展了想象的空间。
再一件是说他好为人作序,收点散碎银子作润笔之资,因为他名气大,找他的人亦是不少,然而他每每是收了银子后,胡乱写几笔应付了事,引起求索者不满,竟也闹得个乌烟瘴气,原文为:
“市井小人求诗序者,酬以五钱,必欲得钞入怀,然后漫为数语。市井之人见其语草草,不乐,遂以序还,索钱,几至挥拳,此贪也。”
自古文人相轻,这周密所记之事伤害性不大却侮辱性极强,亦为文人津津乐道之事,这真实性几何自是无考,不过,我是小有怀疑的,前者有些喜剧,真假不好判断,而后者定假无疑。
想那一州之守,在宋代不仅权力大,而且基本收入是很高的,即使不算那些隐形收入,一年也有五百贯钱的薪俸,有人算过,大概也与现在美国总统的收入相当了,何至于为区区五钱与人相争?
求序者定为著书之文士,而一介文人敢与州守大人争执者,怕是没有的。何况,而在元代之际就有人作《方总管传》,说他是“豁达轻财,喜接引后进,嗜学,至老不厌。”这前后矛盾之处,难以解释,但总不至于为了这点小钱而不顾脸面,老拳相向吧。
所记糗事对方回的名声是有着很大的影响,结合周密描述他降元时人前人后的所作所为,更加深了人们对他的不齿,所以,《四库全书》馆臣给了他一个大大地差评,而且还专门注明原因出处,“回人品卑污,见于周密《癸辛杂识》者,殆无人理。”
清乾隆之时所编的《四库全书》,正值旌表忠烈之时,对降元的方回自是无甚好语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仅凭这一则笔记之闻就将其定义于“人品卑污”,感觉亦有草率之嫌,如果真是他降元的作派有些太难看,那将这些传闻之事贴在他身上,也无可厚非的。
我是不将方回看作是小人的,降元附逆,他内心也是饱受煎熬的,这类人在历史上多多,无论是与其同其的赵孟頫还是后世降清的钱谦益都是如此,人们或多或少都给予了一定的同情,但是,方回被周密所黑,却万劫不复,我是很不理解的,何况,从历史的角度而言,周密之言作为孤证,是不能列为史实的。
苟生内自愧,一思汗如浆;
焉得挂海席,万里穷抚桑。
降元后方回苦闷至极,他心中的愧疚感在笔下涌出,此时段他所作诗中,都是“全城保生齿,终觉愧衰颜”这样自愧的诗句,但为保全一城百姓不受涂炭,他亦是别无选择,而这样心境却时常啃噬着方回的内心,如此,我们还忍心将其打入小人之列吗?
方回算是长寿之人了,活到80岁,后期的他并没有归乡定居,而是徜徉钱塘湖山间20余年,最后竟沦落到卖文为生,直至终了,也着实让人感叹不已了。
作为一名大节有亏之人,一直少有人对其进行系统研究,但台湾学者潘柏澄先生著有《方虚谷研究》一书,我是始终无缘寻得此书,不过知道他对方回是大抱冤屈,曾见有言为:
“宋元之际,时衰世乱,人物竞出,中有一磊落之士而蒙恶名千古者,歙县方回是也。”可见现在也是有人出来为方回辩白了,这倒是一可喜之事。
方回诗作中的主要部分,是他闲居之时所作,其中田园诗所占比例最大,既有对山河美景的赞叹,又有嗟贫叹老的感伤,其风格清新自然,悠闲恬淡,比之杨万里和范成大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无数菰蒲间藕花,万丝垂柳曳风斜;
竹篱茅舍浑如画,最爱桥西第一家。
荷塘田田,柳丝软软,轻风摇曳中信步走来,竹篱间茅舍隐然,好一幅田园牧歌式的风情画。
但是他的内心是很苦闷的,因为没有任何经济来源,生活很是窘迫,不说酒钱没有了着落,而且生了病也无钱医治,他不得不卖了自己位于秀山的老宅,即使如此,他还是连平常的衣食都难以为继,但他以诗为乐,心中阳光依然灿烂,在春风中高歌不已。
莫笑诗人骨相穷,雪天霜地自春风;
登名略似晁无咎,守郡渐如陆放翁;
眸子清寒凝点漆,笔端诡怪露长虹;
年来却被儿曹笑,北海樽中酒亦空。
归于田园后的方回心灵得以平静,早期的愧疚感渐次淡去,他早已不是一位怨天尤人,恨生不逢时的昔日太守,而是一个为生计操劳的穷困平民,顶着世人对他的不理解,他将一切都放归自然,在大自然的水色山沟中,再贫再苦,始终是诗意陶然,并创作了大量的田园诗歌。
目前他流传下来的作品主要是在罢官之后所作,此时的他,早已将诗歌“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的功能放下,但对一些社会现象有真实的描述,这在客观上记录了当时民众的生活状况。
三十年前此路行,来车去马唱歌声;
旗亭沽酒家家好,驿舍开花处处明;
白羽霄驰四川道,青楼春接九江城;
如今何事无人住,移向深山说避兵。
这首诗名为《题苦竹港寓壁》,通过前后30年的对比,以从前人民的幸福和市面的繁荣,同现在的荒凉和城镇的萧条进行对比,揭露了战争给社会带来的伤害,很有些杜甫“诗史”的韵味。
“六旬老境三椽屋,四海虚名万首诗。”后期的他于诗歌几乎同记日记相同,所以在诗中经常出现以日期为名的标题,这是他对自己生活状况的记述,也可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一位失意的穷困老者,在生计无着下的呻吟。
秋风几日尚无诗,政坐炎歌转赫曦;
闲被贫为魔搅饶,病须凉当药医治;
薄田董获收新粟,老圃开包献巨梨;
顾此亦差胜穷宦,回头何啻十年迟。
此诗虽并无特别地出彩之处,但却道出了他“胜穷宦”的心绪,一个为生计奔忙之人是难为隐者的,在生存的重压下,是很难如陶渊明或王维那样的闲适心境的,所以,诗中平铺直叙地将眼前景摇出,其中可读出他在贫困中的伤感,亦有自我安慰的排解之情。
方回除诗歌外,最重要的著作是《瀛奎律髓》,这是文学史上在诗歌理论方面的巨著,他选取了唐宋以降三百多位诗人的近三千首律诗,以“诗话”的形式予以论述,是一部将诗歌理论融入到艺术鉴赏中的文学专著,在文学史上有着很高的地位。
在此书中,他首次提出江西诗派的概念,其言曰:“古今诗人,当以老杜、山谷、后山、简斋四家,为一祖三宗,馀可预配飨者有数焉。”即:一祖为杜甫,黄庭坚,陈与义和陈师道为三宗;自始,“一祖三宗”之说为大人所认可,这是历史上第一个以地方群体集合的诗派,也是历史上影响最大的诗歌流派,余波一直延及近代的同光体诗人。
“文之精者为诗,诗之精者为律;所选,诗格也;所注,诗话也。”这是他在自序中所言,后世对此书也有着相当高的赞誉,后人评论方回诗作者寥寥,但研究他这部书之人却很是不少,所以,他在诗歌理论的众多作家中,是占得一席之地的,很多诗歌鉴赏都引其所言为圭臬。
方回的声名,实际上是毁于周密的笔记,二人其实本无交集,在方回的作品中亦无一字提及周密,周密似乎是单方面同方回进行猛烈地攻讦,杀伤力巨大,几欲将方回弄得臭不可闻,其仇怨缘起何事,一直让人有些费解。
相对于周密不仕元人,始终以大宋遗民自居的洁傲,所以,我以前一直是将其归结于周密对方回降元的不耻,尽管与事实大有不符之处,但却是站在道德的高度对其进行无差别的伐挞,似乎充满了满满地正义之感,及至看到一些相关资料,方才明白这其中的奥妙之处。
一言以蔽之,周密攻讦方回是由于二人分属不同的派系,周密属永康学派,以陈亮为尊;而方回是程朱学派,老祖是朱熹,方回很看不起陈亮,对其也是不遗余力地极尽诋毁之能事,比如他大肆渲染陈亮好色,就将这定论为陈亮的死因,作为陈亮迷弟的周密自然要进行强力反击,为其偶像捞回面子。
陈亮即陈同甫,辛弃疾的名作《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就是为他所写,那一句“醉里挑灯看剑”中的悲愤,引得后人多少同情之泪;作为一位著名的文学家,思想家和状元郎,在历史上有着很大的影响,所以,方回在他身上大吐口水,这要付出的代价自然也是很高的。
而更悲哀的是,清代的纪晓岚也是崇敬陈亮之人,他利用编撰《四库全书》,全面采信周密之说,手下一帮馆臣秉承其意,亦是推波助澜,从而使得方回万劫不复,其诗如同秦桧的书法一般,即使再是精妙,人们也唯恐避之不及。
尽管史上历代都将方回定位于小人之列,而我却恨不起来,对他我是很有同情之感的,他本就一文人,只是生逢乱世,又身陷宦途,虽为自身计而投降了元人,称其有污点便也罢了,何必要将其从历史上一脚踢飞了去。
饕风虐雪到家林,才喜春晴春已深;
花片纷纷飞蝶乱,树阴渐渐早蝉吟;
贫宁不仕元知命,老尚能诗懒用心;
忽喜客来对棋局,旋沽村酒与同斟。
观方回的一生,甚是悲催,生在宋末季世,心情愀然,好不容易考中进士,又遭权臣打压,久经挣扎,授官后为保民众,被迫事敌,罢官归去,生计艰难,旋又被同行所黑,声名狼藉,以至名沦无耻之列,诗为宵小狂吟。
他从政18载,作诗60年,虽身仕贰朝,大节有亏,但却不是一个“略无羞耻之心”的无行文人,毕竟他为我们留下了不朽的《瀛奎律髓》,留下了数千首反映时事的诗歌。
方回大致属江西诗派,他崇尚唐调,诗风清丽婉约,在他的诗中,我们能看见“南姚村打北姚村,鬼哭谁怜枉死魂”的残酷战争;能看见“每重九日例凄苦。垂七十年更乱离”的伤感;能看见“鸥从沙际冲烟去,燕向花边卷雨来”的清新;能看见“老去一身都是病,寤来万梦总成空”的悲哀。
但更多的是,“芙蓉一雨烂枝繁,篱落纷披菊满园”般的高昂,以及“百种花残独傲霜”的自负,如果能静下心来细细品味他的诗作,你肯定能看见,一位老人佝偻着的身躯,在月光下,拖着长长的背影踽踽独行,一直行向了那黑暗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