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宝林自述:我在天津学会了什么?一位大师的诞生
我在天津这五年,应该说是天津的观众和同行把我培养起来的,天津同行多,我向他们学习,这也是我能够较快成长起来的一个原因。
我在燕乐演完了,没事就跑到其他相声场子去听相声,看看人家哪一点适合我用,我就学哪一点,这也是学艺。
一个好演员,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是集各家之长,吸收了别人很多长处,然后逐渐形成自己的特点,成为一派。
天津有好些老前辈。
师爷这一辈的演员,有周德山先生、郭瑞林先生,我和郭瑞林在沈阳万泉茶社同过台,这回在天津又见着了。
师辈的演员有张寿臣、高贵清、马贵元(马三立的大哥)、于昆江等。
张寿臣先生有两个段子,我很喜欢,但我没有学会,不敢用,一个是叫《小神仙》,一个是他的《绕口令》。
凡是听过张寿臣先生和周德山先生说《绕口令》的人,没有不认为好的。我听过一次。
那天正好他俩调过来,甲演乙,乙演甲,那天是周德山老先生演甲,张寿臣先生演乙。
周先生演说不上来这一点,真像说不上来,真实极了,一点儿不造作。他说绕口令的词“从门后头出来一个抱小短扁担的”,这句话一口气要说十一遍,他说:“从门后头出来一个抱小短扁担的”、“从门后头出来一个抱小短扁担的”、……一口气说了六遍就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字来了,憋得满脸通红,好容易说完了十一遍,最后说一句:“我可没有换气”,然后喘口气。
这么说,真实极了;而我们说《绕口令》,都是说得上来故意装作说不上来。
我们比他年轻,精神好,嗓子也好,怎么演也演不出人家那个真实劲儿。
这个劲头,一辈子没有学会。
我和郭启儒原来也说《绕口令》,但当我们听完张先生和周先生说的《绕口令》以后,就觉得自己确实说不好,或者干脆就叫不会。
我俩就主动停了这个节目,不敢再演了。
这就叫“学到知羞处,方知艺不高”。
师辈演员尹寿山常说《卖布头》,我的《卖布头》是我成名的节目之一,但他跟我说的不一个味儿。
我的卖布头最初是跟刘永春学的,他是学广安门内卖布的彭香亭的语调(都有来源),我后来也跟彭学。
我说的是快板卖布头,他学的是天津卖布头,节奏比我慢,音乐性强,好听。
我说《空城计》相声,里面有个端碗片儿汤进剧场的片段,那是我从马三立先生那儿学来的。
马先生说《挂票》中间有这个片段,我拿过来搁在这儿,我认为比搁在《挂票》里边合适。
据说前辈的艺人中有个崇寿峰,单口好。李少卿,单口也好。刘宝瑞就是崇寿峰的徒弟,师傅死后,他又拜在张寿臣的门下。
我们“宝”字辈中最有出息的演员是常宝堃,我通过收音机常听他的节目,也赶到他那场子去听过,我的《打牌论》、《家庭论》、《打电话》等节目是学他的。在地摊表演的艺人中,有个平辈演员叫刘奎贞,后来写成刘奎珍,从来没有念过书,他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好,但他在相声方面很有创造。
譬如说《画扇面》这个传统节目,大家都会说了,他就改编成《补袜子》,描写一个光能说、不能做的懒老婆子,把一块十三尺的布最后给人家补了袜子;后来人家听了去,学会了《补袜子》,他又改编成《吃包子》,描写一个“二百五”,一顿饭吃四百个包子。
他说相声,内行没有不服气的。
比我们名气小的演员中,也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
我听了沈君的一个《小堂会》节目,我就把它改成《六十整寿》这个段子,里面有学王人美唱歌的表演,是当时很受观众欢迎的节目。
我在天津这几年,确实体会到当一个好演员,要集各家之长,同样一个传统段子,大家都说,各有各的观众,就说明每个人都有长处。博采众长,才能培养出好演员来。
培养我成长的,还有天津的广大观众。
天津人爱听曲艺,对曲艺比北京人有感情。
他要是发现你这段相声说得好,准说:“这段儿不错啊,这段儿有意思。”你要是说得不好,他也会指出来:“这段儿不好啊!这是嘛———!”我认识一个观众,叫张学礼,是个经纪人。他做生意顺利的时候,会拉着我说:“喂,宝林,今儿下场后咱们吃饭去!”我说相声有个口头语儿“是不是?”每说几句话,就问郭启儒:“是不是?”我自己没有感觉,郭启儒也没有感觉,但是张学礼感觉出来了。
我每次演出,他老坐在第三排听,听着听着,就用胳膊肘捅捅旁边那人说:“你瞧,不又来了嘛?过两句还有哪!”“你瞧怎么样,又来了嘛?”
后来,他索性接我的话茬儿,我说两句,他在台下就说:“是不是啊?”我在台上听见了,才感觉到我这口头语不好,就改了。
但后来又改说“怎么样?”的口头语,这个毛病,后来也没有全改好。
因为我说相声爱说即兴的词儿,我说着话,脑子里老想该组织个什么语言来反映个什么问题,于是就要说句口头语来填补空白,这个毛病是观众发现的。
这是观众培养我。
我还认得天津报界一些朋友:党子威、王孑民、高扬、赵明等,他们对我都有帮助。所以我在天津五年,从开场第六到说“大轴”,从无名到有名,当然首先是我的老师把我带进相声界,但更重要的是我得到了天津人的培养,得到相声界几代艺人对我的培养,天津广大观众、听众对我的培养,所以我成长得比较快。天津是我的第二故乡,我每到天津,总要想起当初我在天津的卖艺生涯,我对天津是有深厚感情的。
我演了“大轴”,成绩还不错,一直演了半年多。
跟着,北京的上海游艺社来天津邀几场曲艺,我和花小宝、王佩臣、小映霞应邀来北京演出,我又回到了北京。
小映霞是唱京韵大鼓的年轻姑娘,比我小十来岁。
我们来北京之前,郭启儒心情忐忑不安,他说:“啊呀,我们在天津干了五年,干得不错,回北京可不好办哪!北京的观众喜欢我们这一套吗?”但我分析,我们回北京演出,不致受到冷遇。
北京的相声演员比较保守,不如天津的相声演员肯改革,活跃。
北京的相声自从1937年焦德海先生逝世后,就不景气了,后来有个陈子贞、广阔泉,他们的名声也没有赶过焦德海和刘德智。再往后,“张傻子”、高德明名噪一时,尤其“张傻子”名气更大,但是不久也走了下坡路。
那时,北京相声界正是没有人的时候,我想我们回去是不致于受到冷遇的。
果然,我们一到上海游艺社演出,一下子就打开了局面,观众热烈地欢迎我们。我们这次被请来,属于临时帮忙性质,原来说好只演一个月,演完了还回天津。所以当我们演完了要回天津的时候,上海游艺社就不撒手了,抓住我们不放。他们说:“您回天津演一个月之后,我们再请您,您再回来。”
我们说:“那好吧!你请我们回来,你有人'攒底’,我们挣'末二’的钱;你没有人'攒底’,我们就'攒底’,挣攒底的钱。”
这样讲好了,我们在天津演了一个月之后,就在1945年9月底,又应邀回到北京,在上海游艺社演出。
这次从天津来的演员,只有侯宝林、花小宝、王佩臣三个人,简称“侯、花、王”,这三档节目很受欢迎。那时“小彩舞”正在东安市场里头中国茶社演出,两个曲艺场子离得很近,只有二三百米远。
“小彩舞”的京韵大鼓唱得很好,当然是很有声誉的。也许是出于北京相声界正缺人吧,我们那场子竟天天满座,每天老早就把“客满”牌子矗了出去。自从那次回北京后,我再也没有离开北京,偶尔去天津,也是短期演出,演完仍回北京。
我这个北京长大的人,从那阵起,又重新回到了北京。
回到北京之后,正是抗日战争结束的前夕,不久,国民党回来了。国民党回来不几天,物价就急剧上涨,票子愈发愈多,愈来愈不值钱。
从1945年日本投降到北京解放为止,那几年我挪了好几个地方,生活还是不安定。
我在上海游艺社那里,生意很好。
别看那地方小,顶多能盛三百多人,但和其它地方比起来,座位比较舒适,有沙发椅。那地段也好,门口过路的人多,观众多。郭德洁(当时国民党副总统李宗仁的夫人)就去过,我不认识她,她走后别人告诉我的。后来听说蒋××也去过。
楼梯窄,又没有太平门,出入全凭这楼梯。
蒋××说了声:“哎哟,楼梯这么窄,要是出点什么事儿,可危险啦!”
这句话不要紧,上海游艺社就搬家啦,我们暂时也不能演了。
搬家以后,改名叫昇平游艺社。
“昇平”这两个字有来历,据说当初北京最出名的杂耍园子叫四海昇平游艺社,在石头胡同北口路西。后来天津燕乐戏院也叫过“燕乐昇平”这名字。
这都是演出曲艺非常有名的剧场,所以他们也改名叫昇平游艺社。
昇平游艺社挪到东安市场南院,即后来和平餐厅那地方,这一挪,生意可差多了。一个市场的里外,就差那么多。老艺人摆地摊时有几句话:“生意不得地,当时就受气”、“一步差三市”。
这些话都说明演出场所选择地点很要紧,还有那园子名字也要紧。冷园子的名字已经唱热了,走路走顺脚了,你就别改名字,还用老名字。
现在搞剧场业务的人不大懂得这一些,其实这很重要。
哪个剧场容易上座,哪个剧场不容易上座,哪个剧场演什么合适,它周围的环境怎么样,什么样儿的观众多,哪个剧场有多少位子,哪个剧场哪一排、哪两排声音不好,管业务的人都应该知道。
不懂得这一些,就甭想搞好业务。
昇平游艺社开张以后,地势不好,宣传又不好,生意愈来愈差,我们就不愿意在那儿干了。
我们又到天津去演了一个短时期,回来就进了白凤鸣开的世界游艺社。
这个社就在现在东单菜市场的楼上,不进前门,进后门,从东单二条那里进去。这地方跟上海游艺社一样,进门就上楼。上海游艺社楼上有个台球社,这儿也有个台球社。其实这地点也够偏僻的,但由于广告宣传做得好,进门就开门红。一到数九天淡季到来的时候,就演些反串戏,生意也不错。
到了1947年我又挪到了西单游艺社去演出。
西单游艺社也是个新开辟的剧场,就在现在西单商场靠北边一幢楼的二楼上。还是我们这三档天津来的节目主演:侯宝林、花小宝、王佩臣。我们这三档节目在一起的时间比较长,合作得挺好。前边再加上一档谭凤元的单弦,有的时候是谢芮芝的单弦,最后有一个短时期是荣剑尘的单弦。京韵大鼓换了好几个,连幼茹哪,孙书筠哪,马凤麟哪。我在前面讲过,一台曲艺得讲“四梁四柱”,才像个样子。
我在西单游艺社,一直呆到北京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