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一碟咸菜

在我们这里,很多人喜食咸菜,尤其是在过去,副食蔬菜不丰富,到了冬天,家家户户全靠各类咸菜充实餐桌,在老人们眼里,不会腌咸菜可以和不会过日子画上等号。

芥菜疙瘩是咸菜中最常见的品类,多年来,它的霸主地位从未动摇过。人们选择芥菜疙瘩的理由也非常简单,便宜、耐吃。到了秋季,拉芥菜疙瘩的拖拉机、马车络绎不绝,没人担心销量,一车货卖不了几个人。人们买芥菜疙瘩都是按麻袋买,区别仅在于是五十斤还是一百斤。

我小时候,我家腌芥菜疙瘩年年都是一百斤,能从十月份一直吃到来年夏初。腌芥菜疙瘩看似粗糙,实则也有着许多的讲究。腌得好的,吃起来咸中带鲜,有淡淡的酸菜味道;腌不好的,就是个咸菜,除了咸就是咸;若是把芥菜疙瘩腌出苦味来,那么一缸咸菜就都得倒掉,据说那样的咸菜吃了有毒。把咸菜腌苦的主妇们,倒的时候要分批次地悄悄倒,以防止被人看见,那样的话,用不了几日,周围的邻居脸上都会挂上隐隐的嘲笑,看着好不自在。

母亲腌的芥菜疙瘩极好吃,她的手艺传自祖母。我家腌芥菜疙瘩不像有的人家,用一个大缸腌掉了事,而是会用许多小缸,一排排的竖立在墙角。祖母说,小缸腌出来的芥菜疙瘩吃起来脆生生,唯一不便的是搅缸的时候费点事。

腌咸菜都得搅缸,具体有什么科学道理我不懂,老人们更是不知,他们只知道,这是祖辈传下来的,勤搅缸的咸菜,沫子少,不会发苦。

腌咸菜用的是块盐,买来时块头很大,母亲和祖母会用小羊角锤把它们敲碎变成小块。祖母以前腌咸菜喜欢用老汤,除非汤坏掉,否则每年只添盐不换汤。自从母亲嫁过来以后,在防疫站工作的母亲否定了祖母的做法,她觉得用老汤不卫生。婆媳两个没有产生争执,祖母听从了母亲的建议,年年洗缸换新汤。

芥菜疙瘩腌好了,吃的时候反而没那么讲究了。我和母亲都喜欢切片吃,把芥菜疙瘩洗干净,直接切成大片放在饭碗里,吃起来省事解气。祖父和父亲喜欢切丝吃,吃之前还需把咸菜丝拌一拌。

拌咸菜丝要把咸菜提前泡好,将咸味儿变淡。然后倒上些许酱油,大量的醋,切个翠绿的青椒丝,葱白,滴上几滴香油,撒上香菜叶,普通的芥菜疙瘩丝,立马变身为下酒小菜,祖父和父亲就着咸菜,就能一人喝两盅。

要是家里来了客人,咸菜是上不了桌面的。但凡客人来后饭桌上有咸菜的,定是关系匪浅的朋友或血缘相近的亲戚。这时候,芥菜疙瘩都是切丝拌好,我和母亲喜欢的那种切片吃法不能出现,对客人不尊重。

来客时的切丝拌咸菜里,母亲都会再添上一勺麻椒油。在不产麻椒,物流又不是那么方便的年代,这玩意可是稀罕物。一筷子咸菜丝入口,淡淡的麻椒味儿先在舌头上跳起了舞,一曲未落,浓浓的香油味儿接踵而来,舌头还未从香浓中清醒,葱白的辣便掀起了高潮,一阵刺激后,香菜的香又似轻飘飘的赶来,给舌头以抚慰。咸菜丝下肚,嘴里留下的是醋香和酱油的鲜,咸菜本身的咸,反倒没那么重要了。

我家的拌芥菜疙瘩丝极受亲友欢迎,这令他们误以为是芥菜疙瘩腌制的好,每次走的时候,母亲都得拿个塑料袋子给他们装几个回去。要不是有其它咸菜补充,我家那一百来斤芥菜疙瘩,根本吃不了一个冬天。

祖母在我二十八岁的时候以九十岁高龄无疾而世,老太太和我母亲在二十多年的相处过程中,没有红过一次脸,彼此没有过任何家长里短的意见。不管是在农村还是城里,每逢腌咸菜的季节,她们娘俩都会一起腌制咸菜。

在我的印象里,祖母和母亲腌咸菜更像是朋友之间的交流,她们慢条斯理地擦着芥菜疙瘩上面的泥、缓缓地洗着、一层层的在咸菜缸里放置着,一起碎块盐,一起压石头,看似忙碌的活计,却是她们清闲的享受。她们边干活边聊着村子里的人、事,聊着进城后的生活,聊着亲戚们的动态,说着过去,想象着将来。

我是在祖母去世几年后结的婚,属于绝对的晚婚。我的妻子是个咸菜狂人,她可以就着可乐吃咸菜,且一吃一大盘。作为小一辈儿,我和妻子没有在家中自己腌咸菜,一是没出放咸菜缸,二是有父母给腌制,自己懒得费那事。有时候连去父母家拿咸菜都懒得去,顺手在菜场买几颗了事。

母亲说菜场买的咸菜不如自家腌制的干净,于是她教我们腌咸菜。我是那种腌制过程都懂,说起来也头头是道,可一下手就腌不好的眼高手低之辈,也没耐心和母亲学。妻子是个慢性子,她倒是和母亲学得不亦乐乎。于是,从祖母传下来的手艺,又被母亲教到了儿媳手里。你还别说,我妻子腌出来的咸菜,真是过去那个味儿。我家也因此有了一个腌咸菜的小缸,每年也会买上二三十斤芥菜疙瘩腌起来。

妻子在腌咸菜上有天赋,除了母亲教她的,人家自己又从网上学会了许多腌制手法,什么白萝卜胡萝卜,韭菜青菜,但凡是个蔬菜,她都能腌制起来,酸的甜的甜酸的,什么味道的都有。母亲吃着新鲜,又反过来和我妻子学习,弄得家里全是各种咸菜坛子。

现如今,母亲也因病去世多年,家里腌咸菜的事宜都是妻子一人张罗。过年时候,我们会把逝去亲人的照片摆出来上供,妻子总会拌上一大盘子芥菜疙瘩丝,然后在祖父母和母亲的照片前摆上一小碟子,咸菜丝的味道没有随着时间流逝,里面的调味品还是过去的几种,我想,无论是逝去的他们,还是活着的我们,都在津津有味的吃着咸菜丝,心有默契的说着过去的回忆,那暖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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