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生宏 | 访千年古镇,寻祖先足迹
访千年古镇,寻祖先足迹
张生宏
作者张生宏先生,1950年出生,江都宜陵人。曾在锦西、塘头、北京等地银行部门工作,现退休居于北京。
在祖国偏僻的海疆边陲,有一个不太为人们熟知的千年古镇——海南省儋州市中和镇。
中和镇古称儋耳,是古代儋州府衙的所在地,距今已有2000余年历史。《山海经》载:“南荒之外,有离耳国,其人耳长及肩,每逆风走,则将耳反搭。”《说文解字》解:“聸,垂耳也。从耳詹声,南方有聸耳之国。”东汉杨孚所著《异物志》载为:“儋耳,南方夷。”《汉书.地理志》记载:公元前110年,汉军平南越,“自合浦、徐闻南入海,得大洲,东西南北方千里,武帝元封元年略以为儋耳、珠崖郡。”公元622年,唐朝改儋耳为儋州,宋神宗六年,改儋州,设昌化军。大文豪苏东坡于宋绍圣四年(1097年)被贬为琼州别驾,被逼于昌化军椰树林中,用几根木棍,几片椰叶搭个茅棚避风雨,美其名为“桄榔庵”。父子俩相依为命,过着“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出自《与程秀才书》)的生活。以至于某一天吃不到羊肉,要了一根羊骨头回去熬汤解馋。
我对遥远的儋州古城的兴趣,缘于两个原因。一是,想拜谒苏东坡曾经生活与讲学的地方——载酒堂;二是,寻访祖先的足迹。说到东坡书院的载酒堂,可能耳有所闻,但说到祖先足迹,定然鲜有人知了。
扬州市江都区丁伙镇张家庄,古时称为维扬邵伯黄花岭。这个张家庄的百忍堂始祖“习公”,本名张习,字企翱,祖居苏州胥门,成化五年进士,在礼部为官。习公喜爱收集整理苏州名贤散文轶稿,精心校勘后,编辑刊刻了十多部文集。这些书籍现存于国家图书馆,成为馆藏的珍稀版本,甚至孤本,如《槎轩集》《夷白集》《静居集》《啽呓集》。其亲手抄写的《东原集》,亦在馆藏可见。习公所著多篇文章,为《四库全书》收录,其诗作被收入专为乾隆帝编写的《四库全书荟要·明诗综》(第二十八卷),其亲书墨迹在故宫博物院藏品中可见。其唯一存世画作,被收入《中国绘画全集》(明二),实物为无锡博物馆收藏。
明成化十八年,习公奉旨提学广东,于广东按察司东署居住。成化二十二年,远赴海南儋州巡视。
在儋州故城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留有祖先曾经的足迹。崇敬与好奇之心,驱使我千里迢迢,来寻访这神秘的古镇。
(一)
这是一个多云的早晨,为赶头班高铁,早早起床。离古镇最近的高铁站,是属于儋州市的“白马井”车站。原以为作为国家历史文化名镇,又有“东坡书院”这一国家级文保单位,交通应该是方便的。但高铁站仅有到儋州市区和洋浦开发区的交通车,其它地方只能打出租。看着阴沉沉的天气,我毫不犹豫地约定出租车往返全程。
车在半道上就下起了毛毛细雨,赶到镇上时,已是中雨了。按照事先所做功课,选定的第一个目标是居于镇中心的镇政府。因为这里是古儋州衙署的所在地,祖先远道来巡,应落脚在衙署内的客房。
镇政府大院有东、南两个大门,院内绿树成荫,花草争艳,办公楼座北朝南,楼前三棵大树十分醒目。正在四处张望之际,从楼中出来一位中年男士,趋步打探,得知古衙署在办公楼后面,这三棵大树叫酸豆树,是幸存下来的衙署旧物。急切之心顾不上避雨,紧走几步来到遗址前,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古衙署简介”牌和简易围挡里的二三十尊石器,连残桓断壁也不见踪影。
何以至此?后与本镇老人闲聊得知,民国九年时,一场民与官的激烈冲突,全城房屋尽被大火焚毁,古衙署与东坡书院亦未幸免。
面对此情此景,我默默无语,肃立良久,内心五味陈杂。雨水中的石器在无声地流淌着泪水,是悲伤,是无奈,还是倾诉?我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在脑海中设想祖先在这块土地上的生活点滴。也许在某个石器上,留有祖先抚摸过的手印;也许这脚下的石灯,曾照亮祖先悠然踱步的身影;也许静躺着的石凳,祖先曾坐于凳上,在月光下吟诵即兴创作的古诗《提学到儋州》:“风土差殊是海乡,鸟多鹦鹉果槟榔。我来踏遍珠崖路,要览东坡载酒堂。”(正德琼台志卷三十二)
(二)
儋州古镇的城墙始建于唐武德五年(622年),为土夯墙。在洪武六年改为石包墙,建成完整的城池,并建有城楼。匾名:东“德化”,南“柔远”,西“镇海”,北“武定”。四门皆建有瓮城,其中西门有三座城门。城外有护城壕,壕上有吊桥。历朝均有维修,最后一次大修是在清道光七年。
古城作为海南西部地区的军事重镇,在千年的风雨中雄踞海西,防外寇、防海盗,固若金汤。但在1963年修建天角潭水库时,因条石不够,一夜之间拆毁了南门,继而拆毁东门。除修水库外,多余的条石被用来铺设街道。让完整的古城毁于一旦。据说“德化门”的石匾尚存于旧关岳庙中。现存的西门与北门也已岌岌可危,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现正在抢修之中。
城门算不上高大雄伟,但硕大的城砖显得古朴而坚固。沿着街道来到北门,“武定门”三个大字清晰可见。城门边一小间关帝庙。据街边的老人讲,是在古关帝庙被学校占据后,临时构建,现在集资新建颇具规模的新关岳庙己落成使用,所以城门边的这间小庙已无半点香火气了。城门洞被钢架支撑着,不能通行,立在城门外的文物标志牌也无法目睹。
沿着城边的街道,不多远就来到西门,情景与北门一样,禁止通行,只叹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无法饱览西门三座城门的雄姿。城门边也建有一座小土地庙,看似有一些香火。城内道路总体呈“田字型”,中间十字路,但十字街并不是从东到西笔直相通,而是在中间错开一些。具说这是因为风水上要避开刹气,所以中间要拐个小弯。沿城又是一圈道路,纵横交错,路路相通。
海南与大陆的渡海码头,古代主要有琼山与澄迈两处,传说苏东坡被贬儋州,来时从琼山登陆,北归时又从澄迈登船。海南古驿道以环岛驿为主,在洪武三年时进行了大规模修整,沿途建有多处驿馆,使官道邮路效率大增。儋州西门外尚存有宋代所修古驿道,由玄武岩条石铺成。古道在松林岭绕了一个半月形大弯,苏东坡在途经松林岭驿道后,曾写下“我行西北隅,如渡月半弯”。习公当初登岛是从哪里登陆,无任何资料可查,但必经西线官驿到达儋州,是确定无疑的。加上后来的崖州之行,习公的足迹可以说是踏遍了大半个海南岛。
习公崇德尊贤,在儋州视察驻留期间,曾专程前往崖州拜谒“盛德堂”。
“盛得堂”是唐代晋国公裴度第十五代孙裴闻义的宅院。宋代有两位被贬到崖州(今三亚崖城镇)的重量级人物,一位是宰相赵鼎,被贬吉阳军(宋代崖州改称),三年后,为保亲友绝食而亡;另一位是被贬到吉阳军的枢密院编修胡铨。他们二人在崖州期间,都被裴闻义邀请至家中居住,这在古代也是冒极大风险之举。胡铨在裴家生活了八年时间,秦桧死后胡铨得以北归,临行前题书“盛德堂”木匾相赠。以“德”“义”名声远播的“盛德堂”受到世人的敬仰。
祖先习公不顾年事已高,车马劳顿,往返千里,一路奔波。在途经崖州回风岭,夜宿回风岭驿馆,准备第二天翻越高耸入云的山岭,在云端之上体验一回仙家的感觉。习公浮想联翩,在油灯下欣然写下《回风岭》诗一首:“古驿投来近海渜,坐看高岭插青天。明朝要向回风过,便类蓬瀛顶上仙。”在拜谒盛德堂后,习公感叹裴氏家风德厚义重,代代相传,又写下盛赞“盛得堂”古诗一首:“还金种德唐宰相,社禝安危系一身。虽云绿野堂芜久,来裔复为郡名守。午桥庄迁到朱崖,海内不失为儒家。子孙世规遵世德,继武诗书香籍籍。宋室侍郎无学士,共遗铭章褒世美。精修愿勿忝尔祖,重句天朝耀簪组。”(正德琼台志三十二)
载酒堂位于中和镇东,有二里地。据传是张中与黎子云兄弟二人,在黎氏宅基地上集资建成的。是后来苏东坡居住与讲学的场所“载酒堂”名称的出处,源于《汉书·扬雄传》中“载酒问字”的典故。东坡书院的镇院之宝,是嵌于“载酒堂”墙上的,由明代画家唐寅创作的“坡仙笠屐图”。当初习公以“踏遍珠崖路”的决心与勇气,来实现“览载酒堂”的期盼,能够想象,祖先在踏入载酒堂那一刻,又是如何肃然起敬,驻足长留。仔细逐一瞻仰后仍久久不舍离去。祖先厚重的脚印与崇敬的灵魂在载酒堂里留下深深的印记。
雨还在下,归途的车窗外,古镇的身影逐渐模糊。我在设想:祖先张习在踏上北归的旅途时,有何感想?是否与我此时心境有相通之处?我想起了苏东坡《书上元夜游》:“已卯上元,予在儋州,……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糅,屠沽纷然,归舍已三鼓矣。……孰为得失?……走海者未必得大鱼也。”
2021年I0月22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