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和宗教》
爱因斯坦
科学是什么,回答这个问题实际上并不困难。科学就是一种继承,它力图用系统的思维把这个世界中可感知的现象联系起来。科学通过构思过程,后验证地重建物质。但我不知道宗教是什么。我有时似乎明白了宗教,但我知道那是自以为是。
因此,我不谈宗教是什么,只谈我认为信仰宗教的人具有哪些特征:在我看来,一个人信仰宗教,他就摆脱了自私的欲望,全神贯注追求崇高的思想、感情和志向。这种超越个人的力量,在我看来,超过其他任何信念,佛陀和斯宾诺莎就是这样的宗教人物。所以,说一个信徒是虔诚的,意思是说,他相信那些超越个人目标的庄严和崇高;而这些目的和目标没有理性基础,但它们是实实在在的。在这个意义上,宗教是人类长期的事业,它不但使人类意识到这些价值和目标,还加强和扩大了这些价值和目标的影响。如果从这些方面来理解宗教和科学,那么它们之间就没有什么冲突了。科学只能证明“是什么”,而不能证明“应当是什么”。而与此相反,宗教只对人类思想和行动进行评价而不能够谈到各种事实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
当信徒坚持《圣经》上所记载的一切时,就意味着宗教方面对科学领域的干涉,于是就产生了冲突;比如,教会会反对伽利略和达尔文的学说。另一方面,科学家也常常用科学方法判断价值和目的,这样,他们就同宗教相对立。这些冲突都是可悲的。
然而,宗教和科学既有区别更有联系。宗教从科学中学到了用什么样的手段可以达到自己所建立起来的目标。科学家的感情来自宗教领域。真正的科学家会有这样深挚的信仰:现存世界的规律可以由理性来解释。两者的关系可以用一个形象来比喻:科学离开宗教就像瘸子,宗教离开科学就像瞎子。
由于历史上宗教的实际内容,宗教同科学之间还可能产生冲突。远古时期,人们按照自己的模样创造出各种神来,这些神被认为具有超人力量,影响着这个现实世界。人们企求借助于巫术和祈祷让这些神有利于他们自己。现在宗教中的上帝观念就是神这个概念的一种升华。比如,人们求神满足他们的愿望就说明了上帝具有人性的特征。
人们都相信有一个人格化的上帝存在,它能给人安慰和指导;这个观念因为比较简单而容易被愚钝的心灵所接受。但是另一方面,这种观念本身有致命的缺陷,这个缺陷一直是被人们意识到的。这就是如果神是全能的,那么人的所有行为都应当是神的作品;在这样全能的神的面前,人们哪里需要对自己的行动和思想负责呢?在作出赏罚时,神会对自己作出评判。仁慈和公正的神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呢?
上帝这个概念是今天宗教同科学之间冲突的主要原因。科学是揭示自然界的普遍规律。科学认为自然界的这些规律具有绝对的普遍有效性。这主要是一种纲领,这种纲领形成信仰是建立在部分成功的基础上的。不会有人否认这部分的成功,而认为它们是人类的自我欺骗。现代人都明白,科学能够根据定律预测一定范围内的现象在时间上的变化情况,这个事实已经深深地扎根于我们的意识之中,即使我们对科学也许还了解得很少。人们都知道这样的例子:可以根据几条简单的定律认识太阳系中行星的运动。同样,尽管不是太精确,我们还是能事先算出电动机、输电系统等机器设备的运转方式,我们还能这样把握更新的事物。
显然,当一个复杂现象的变数太大时,科学方法就显得无能为力了。天气预报就是一个例子,对于天气,有时提前几天的预测都是不准确的。但是对于各种天气的起因,我们大体上是知道的。天气预报之所以不能精确把握,是因为它的变数太大,而不是因为自然界中没有什么规律可循。
虽然我们对于生物领域里的规律洞察得还很不深刻,但至少已意识到它是受着规律支配的。遗传中有规律的秩序,药物对生物行为的影响也有规律。生物领域里缺少的仍然是对那些普遍性联系的了解,而不是秩序本身。
一个人越是相信规律性,他就愈坚定地深信自然界的一切都是受规律控制的。对他来说,任何事物,不论受什么支配,都不能作为自然界的一个独立而存在。科学不能完全驳倒上帝,因为科学还没有彻底完善。
但我确信宗教人士的愚蠢行为不仅是错误的,而且也是可悲的。一种偷偷摸摸,不能光明正大的教义对人类进步有着数不清的害处,结果必然会失去对人类的影响。要想获得美德,宗教代表们应当放弃那个人格化的上帝的教义。他们的教义中应当增加人类身上培养出来的善、真和美。这是一个比较困难但意义非凡的任务51。在宗教导师们完成这样的转变后,他们的宗教就会被提高到一个新的境界,而且它的意义会更加深远。
科学能够帮助宗教完成使人类从欲望的奴役中解放出来的任务。科学的目标不止是发现规律,预测这些事实。它还能将所发现的归结为数目尽可能少的几个彼此独立的概念元素。科学正是在这种努力中取得了最伟大的成就,尽管这种努力常常会被当做是妄想。但凡是在这个领域里探索过的人,都会对这种努力感到敬佩。从个人愿望和欲望中完全解放出来的科学家对于理性,总是抱着谦恭的态度,因为理性是极其深奥的,对人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对于宗教来说,这种谦逊的态度就是宗教的态度。因此,我认为科学不仅消除了宗教的糟粕,而且也将我们的生活态度提升到了宗教的精神境界。
在我看来人类精神的终极目标不是对生和死的恐惧,也不是盲目的信仰,而是对理性知识的追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一个有良知的真正的教士就必须首先是一个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