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被黑得最惨的帝王,一代雄主如何变成暴君代名词?
其实商纣王(帝辛、子受)的亡国悲剧,并非是他个人有何罪不可赦的恶行或过失,而是作为华夏原生代殷商文明的悲剧,已经落后不适应于新的飞速发展的时代了。为了确定周王朝代替商王朝,周文明代替殷商文明的不可置疑合法性,就必须要将帝辛这个末代商帝、亡国之君丑化黑化到极限。——这仅仅是历史进步的需要。个人荣辱殊不足道。
可参见笔者前一篇文章:
商朝代表的殷商文明,盛行人殉和占卜,巫鬼当道,神权势力强大,甚至有考证他们祭祀完鬼神和祖先后,势必进行大规模食人行为,可说如印第安人文化那般的原始文明酋邦。
殷商天子:帝辛
在汲取了商文明先进的文字与青铜器,去除其糟粕后新生的周文明, 在其奠基者周公姬旦加以规范制度化后,才是真正意义上成型的华夏文明。早早将神权和原始宗教人员排除出统治中枢和政治生活,更彰显了不同于世界各地其他古文明的先进性。
周公旦制礼作乐,建章立制,推行井田,力主“明德慎罚”,并以五等爵位分封宗亲和功臣为诸侯、武装拓土四方,以一股股周人为核心,将广大中国地域内的其他各上古先民,融合同化。
周公:姬旦
所以人殉奴隶制殷商文明被封建邦国的周文明取代,原是历史必然;因此周人便将夏朝末代天子夏桀的那些恶行,原样不动照抄一遍,甚或进一步夸大其辞,加诸帝辛其身。
帝辛被后世大肆渲染的众多罪行,很大程度上将他的列位先祖的责任一起背上了。便是与被后世称颂为三代圣君的商汤、以及中兴英主的武丁相比,真实历史上帝辛本身的行为,也未见得会比两位英雄先祖更恶劣。
哪怕在帝辛“罪恶”的流传过程中,可说推波助澜不遗余力的早期儒家,其实亦对这些纯系夸大其辞的说法心知肚明,在一些细节便露出他们的实际观点,正在儒家四书《论语》和《孟子》之内。
孔子最得意弟子之一子贡就声称,帝辛所谓“不善”只是天下人将所有罪恶皆归其人的产物;孟子同样表示,帝辛为政,继承了商汤、武丁一脉相承的“故家遗俗,流风善政”。
儒家五经《春秋左传》中,也同样记述了叔向、栾书等春秋名臣言辞,将帝辛的亡国原因,主要归结于对东夷战争导致的国力和军力大损,并承认帝辛曾是一位如后世项羽、拿破仑一般百战百胜、一败而亡的悲剧霸主。
子贡:【帝辛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论语·子张第十九》
孟子:【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孟子·公孙丑下》
叔向:【桀克有緍以丧其国,纣克东夷而陨其身。】——《左传·昭公十一年》栾书:【纣之百克而卒无后。】——《左传·宣公十二年》
被收录儒家五经《诗经》的《商颂·玄鸟》一诗,「在武丁孙子,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一句,汉代经学大家郑玄解作「殷高宗武丁之子孙,有武功有王德于天下者,无所不胜服」。
【在武丁孙子,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龙旂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来假祁祁。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诗经·商颂·玄鸟》
宋代儒家大师如朱熹,解释成「武王,汤号,而其后世亦以自称也。言武丁孙子,今袭汤号者,其武无所不胜」;都认为武丁的某个子孙,自袭先祖商汤的“武王”之号,战无不胜。
而历史上武丁之后诸子孙,武功平平,其实并没有“无所不胜服”之人。一直到帝辛即位后,平定淮夷,开疆东海,才符合诗中「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之说。因此,此诗其实正是殷商遗民建立宋国后,怀念和歌颂帝辛曾经威震四方,疆域至海,诸邦来朝的武功而做。
周国崛起,与殷商对峙,牧野之战时的疆域图
后世大多数的儒家门徒绝不敢想象,此诗竟是歌颂他们心目中无恶不作的商纣王,因此强行把这句次序颠倒,曲解成“商武王成汤的子孙武丁”,将该诗的歌颂对象变成了武丁,也成了一贯通行说法。
可惜这些声音,往往都被历朝历代皆以帝辛为亡国暴君和昏君代表的主流声音所淹没了。而到了后世愈传愈广,有的说辞已经罔顾人类基本智商了。比如著名的“酒池肉林”——那样的酒还能喝?不会馊?那样的肉还能吃?不会臭?
毕竟“商纣王”很大程度上已成为一个文化符号,后世君主以此警惕自身,后世臣子用以谏阻君主,至于历史真实的帝辛究竟如何,又有多少人在意呢?
牧野之战,东夷俘虏临阵倒戈的根源,如前文所述,便是帝辛所继承的殷商文明,对奴隶战俘的残酷杀戮所致,是殷商的体制问题、文明问题,实非帝辛个人之罪。
当然,帝辛殉国和周武革命,同样也导致了另一个让历代统治者意想不到、却让华夏文明得益匪浅的结果。
如果说当年商汤将夏朝末代天子夏桀擒获后,把他流放于南巢,让其自然死亡,还算是勉强符合上古更立天子时的法则。毕竟晋代出土的战国时文献《竹书纪年·五帝纪》,便有「舜囚尧于平阳,取之帝位。舜囚尧,复堰塞丹朱,使不与父相见」的记载。兼修儒法的大师荀子也同样认为,尧舜禅让说是虚言,浅陋之谈。(【夫曰尧舜禅让,是虚言也,是浅者之传,陋者之说也。】)
那么周武王姬发将帝辛这位前任天子逼死,更将他的尸体斩首以告四方的行为,则赤裸裸地彻底宣告了:所谓“天子”,上古相传天帝在人间的代表,当其“失道”之时,也是可以被人臣所弑杀的。
后来产生的儒家学说以周文王、周武王和周公旦父子为三代圣贤,便不得不将周武代商革命以正义化,于是他们宣布天子一旦失道,便成“独夫”,杀之不为弑君。
在汉景帝时,儒家学说代表辕固还专门就这一问题,和道家黄老学说代表黄生在皇帝面前激烈争执,因为此话题直接关系汉王朝的建立和合法性,以及是否同样可以被新的王朝取而代之的可能性。所以汉景帝宣布话题过于敏感,不予讨论。
但此后随着汉景帝之子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西汉王朝其实正是默认了儒家一派的观点。汉武帝直接宣称“代汉者当涂高”,对众大臣表示【不闻一姓遂长王天下者,但使失之,非吾父子可矣。】
因此可以说,当周武王姬发攻杀帝辛一事,被从真实历史中商周两国的天下之争,洗白成得到天命的正义臣子推翻无道天子,并且取而代之后;也便彻底确定了华夏文明朝代更迭的崭新法则:“一姓不可长王天下”成为万姓之共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上古英雄梦同样发端于此,陈胜吴广振臂一呼,甚至连孔子的子孙也积极投身到这样的农民义军中,其后更诞生刘邦这样的布衣天子,以及丰沛群豪这样的布衣将相集团。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三百年王朝周期律的周而复始,吐故纳新,也确定了华夏文明相对于欧洲中世纪贵族文明的先进性,更非崇尚“天子万世一系”而洋洋自得的东瀛井蛙小国可比。
历史的车轮滚滚而过,任英雄如虎,任红颜如玉,亦只不过是岁月长河翻起的小小浪花罢了。帝辛如是,与他同生共死的爱妻苏妲己亦如是,他们被后世丑化至恶之极致,说到底,也只是华夏文明的新生代价罢了。谨以屈子名句,以敬这位上古伟大英雄: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