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鲁迅是这样恋爱、事母与教子的
读鲁迅书信有感
因了韬奋先生的导引(韬奋先生曾在文章中说他利用三个晚上十点以后的时间读完《两地书》),由《两地书》始,利用上班前、入睡前与双休日的零碎时间,把鲁迅先生的书信通读一过(《鲁迅全集》之十一、十二、十三)。
读鲁迅先生的书信,别有一种趣味在。
那时的通讯远没有现在这样发达,没有电话、手机、电子邮件,与亲人、朋友、同事的联系,主要靠书信来完成,所以,鲁迅先生的这些书信,就包括联络事情、传递感情等内容。其中固不乏闪烁着思想光辉者,如“中山生日的情形,我以为和他本身是无关的,只是给大家看热闹;要是我,实在是‘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恐怕连盛大的提灯会也激不起来的了”(《两地书·第二集》),或“我好像也已经成了偶像了,记得先前有几个学生拿了《狂飙》来,力劝我回骂长虹,说道:你不是你自己的了,许多青年等着听你的话!我曾为之吃惊,心里想,我成了大家的公物,那是不得了的,我不愿意。还不如倒下去,舒服得多”(《两地书·第二集》)。这些话,就今天看来,也大有深意。但我更感兴趣者,是鲁迅先生和亲人的通信。
《两地书》所收书信的时间范围,自一九二五年三月至一九二九年六月。许广平是鲁迅先生的学生,刚开始,许广平信的称谓是“鲁迅先生”,落款为“受教的一个小学生许广平”;随后成为“鲁迅师”“学生许广平”;再后来变成“鲁迅师”“小鬼许广平”。从这些称谓的变化可看出,自三月十一日至四月十日,他们之间的感情已有了很大的进展。到一九二六年九月,又变为“MY DEAR TEACHER”(我亲爱的老师)“YOUR H.M.”(你的害马)。许广平在女师大风波中,曾被杨荫榆称为“害群之马”,故后来鲁迅戏称她为“害马”。可以肯定,他们的恋爱关系已经非常明确了。
以前我们所熟悉的是先生的“横眉冷对千夫指”类的文章,以为先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战神,现在从书信中看到先生的另外一面,不觉莞尔:先生亦同你我一样是常人耳。因是常人,所以也就有发牢骚的时候,“近来整天的和人谈话,颇觉得有点苦了,割去舌头,则一者免得教书,二者免得陪客,三者免得做官,四者免得讲应酬话,五者免得演说,从此可以专心做报章文字,岂不舒服”(《两地书·第一集》)。
因是常人,所以也就有调皮的时候,如鲁迅先生刚到厦门大学,住一所洋楼上,而楼上没有卫生设施,“这里颇多小蛇,常见被打死着,颚部多不膨大,大抵是没有什么毒的,但到天暗,我便不到草地上走,连夜间小解也不下楼去了,就用磁的唾壶装着,看夜半无人时,即从窗口泼下去。这虽然近于无赖,但学校的设备如此不完全,我也只得如此”。(《两地书·第二集》)看到这里,一下子就感到鲁迅先生亲切起来。
鲁迅先生是个孝子,他写给母亲的信就也不少。而贯穿于其中者,除日常的问候外,就是向母亲报告海婴的情况。先生夫妇昵称海婴为“小狗屁”,以至于“母亲说,以后不得称之为狗屁也”(《致许广平》)。在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二日先生写道:“海婴很好,脸已晒黑,身体亦较去年强健,且近来似较为听话,不甚无理取闹,当因年纪渐大之故,惟每晚必须听故事,讲狗熊如何生活,萝卜如何长大等等,颇为费去不少工夫耳。”(《致母亲》)对惜时如金的先生来说,海婴的需要可谓奢侈耳。
到一九三四年五月廿九日先生写道:“害马及海婴均好,惟海婴日见长大,自有主意,常出门与一切人捣乱,不问大小,都去冲突,管束颇觉吃力耳。”(《致母亲》)同年六月十八日致台静农信中,先生说:“孩子渐大,善于捣乱,看书工夫,多为所败,从上月起,已明白宣言,以敌人视之矣。”
后来,海婴终于进了幼稚园,但过年的时候,幼稚园是要放假的,“海婴是够活泼的了,他在家里每天总要闯一两场祸,阴历年底,幼稚园要放两礼拜假,家里的人都在发愁。但有时是肯听话,也讲道理的,所以近一年来,不但不挨打,也不大挨骂了。他只怕男一个人,但又说,男打起来,声音虽然响,却不痛的”(《致母亲》)
同年二月一日,先生说:“海婴亦好,整日在家里闯祸,不是嚷吵,就是敲破东西,幸而再一礼拜,幼稚园也要开学了,要不然,真是不得了。”(《致母亲》)
在一九三五年六月七日致萧军信中,先生写道:“孩子也好了,但他大了起来,越加捣乱,出去,就惹祸,我已经受了三家邻居的警告,——但自然,这邻居也是擅长警告的邻居。但在家里,却又闹得我静不下,我希望他快过二十岁,同爱人一起跑掉,那就好了。”(《致萧军》)爱孩子,但又烦孩子,鲁迅和天底下的父亲并无二致。
但父子生活中也有令人轻松愉快的时候。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二十日先生致萧军、萧红的信中写道:“代表海婴,谢谢你们送的小木棒,这我也是第一次看见。但他对于我,确是一个小棒喝团员。他去年还问:‘爸爸可以吃么?’我的答复是:‘吃也可以吃,不过还是不吃罢。’今年就不再问,大约决定不吃了。”(《致萧军、萧红》)
一九三六年一月二十一日致母亲的信中,先生写道:“他大约已认识了二百字,曾对男说,你如果字写不出来了,只要问我就是。”(《致母亲》)这简直是人世间最富亲情的幽默了。
从鲁迅先生致母亲的信中,我们还知道, “海婴这几天不到外面去闹事了,他又到公园和乡下去。而且日见其长,但不胖,议论极多,在家时简直说个不歇。动物是不能给他玩的,他有时优待,有时则要虐待,寓中养着一匹老鼠,前几天他就用蜡烛将后脚烧坏了”(一九三四年六月十三日);且“爱穿洋服,与男之衣服随便者不同”(一九三五年十月十八日);并且“海婴已以第一名在幼稚园毕业,其实亦不过‘山中无好汉猢狲称霸王’而已”(一九三六年七月六日)。
读鲁迅先生的书信,可以窥见先生是如何为人夫、为人子、为人父的。会觉得先生与我们的距离拉得近了,变得亲切了。而这种亲切,不但无损于他的伟大,而且使这种伟大在我们的心中变得更加坚实了,因为这是一种人的伟大。
(刊《新读写》2006年第10期
收入《猫脚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