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你一声亲爱的
寒冬一月,天黑得极早。我加班写新闻稿,出办公室回家时天已经黑透了。这一年我三十六岁,我还不知道那是我最好的年华。
接了娃,在路上和同样加班的先生巫森会齐,一起回家。我们淘气,非要在冰上打出溜滑走,他拉着我,使我摔在了冰上。有一瞬间,我失去了知觉。醒来时发现被巫森抱在怀里。我觉得没什么,噗噜噗噜身上的土,坚持要回家。
巫森不同意,非要带我去医院检查。先把娃送姥姥家,然后直奔医院。
在核磁室值夜班的是我嫂子的表妹,她认出了我。于是嫂子哥哥姑姑们都赶到了医院。我只是觉得左脸疼,张不开口说话,觉得犯不上惊动这么多人。巫森不许我照镜子,但看到我的人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医生看了片子说没什么事,为防止破伤风,打了一针血清。姑姑也是医院的,找到另一个医生,另一个医生说颧弓骨折了。我对骨折极其蔑视,强烈要求回家。巫森就带我回家了。
我一回家,就趁巫森打电话时偷偷去照镜子,结果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镜子里有一个鬼!
我的半颗头又青又紫,肿得像南瓜,一个头有两个头大,左眼睑破了,流出的血凝住了。无论怎么使劲,嘴巴就是张不开。终于有点明白巫森为嘛心急火燎了。
他打电话给他的领导请假,又联系吉大二院的医生。我不同意去长春,但他完全不听我的。第二天一大早,巫森的领导和夫人就陪着我们上了去长春的火车。
为了防止吓到人,我用一条大围巾挡住半边脸,嘴张不开,根本没办法吃喝。看见车厢里的人吃烧鸡泡面喝啤酒,馋得不行。巫森给我买了盒装牛奶,让我用吸管吸。即使是吸牛奶,也让脸疼得同时要吸冷气。
领导夫人说,你怎么这么皮实,要是我早完了。这算工伤吧?
我说,谁让我淘气呢,工个啥伤,丢人。
到了吉大二院,嫂子的老叔殷医生带我们去五官科。医生一看片子就说:这摔得也太狠了。颧弓两道骨折,塌陷压迫口腔。骑摩托了吧?
我摇头。
喝酒了?
我继续摇头。
那就是摔冰上了!
我点头。
得马上手术!
我一边摇头一边含糊不清地表示我没事,不手术。开点药吧,我要回家!
那瘦瘦的医生笑了:你是担心留疤吧?这么爱美?告诉你,不手术,你就一辈子说不了话,吃不了饭啦。你们市长和你一样的骨折,就是我给做的手术。放心吧,我不给你留疤。小潘,赶紧去借个手术室。
我被带到一个最近的手术室里。瘦医生一边打麻药一边说,我在你口腔里打开一个口子,然后把你塌陷的颧弓腾起来。你听见咔嚓一声就示意我,那就是复位了。
护士小潘往我嘴里放了个东西,撑开了口腔,然后瘦医生就用手术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我脸颊里面划开了一个口子,再用工具伸进去一顶,一刹那间,疼痛战胜了微弱的麻药,我尖叫起来。
但是我还没有叫完,他已经开始像我奶奶纳鞋底子那样,把我口里的那个口子刺啦刺啦缝了起来。
他一遍缝一边和护士说,哎,今天这个患者来得太好了!这么多年,一直是我们求殷医生他们科,从来都是有求必应,我过意不去呀!欠他们科老多人情啦!今天总算还上一点啦!
疼一直变本加厉,毫不减弱,麻药仿佛不起作用,我只能闭上眼睛,只当啥也看不见,一心一意对付疼。
瘦医生实在麻利,蹭蹭蹭三下五除二就纳完了鞋底子,把一块纱布往我嘴里一塞,完活。
巫森千恩万谢带我出门,我却说:帮我看看那医生胸牌。巫森问干嘛呀?我说,太疼了,我要骂一下他。巫森听了大乐,我才发现我居然能说话了。
当晚吃了一点流食,睡在酒店里。因为太疼了,我让巫森关掉电视,关掉灯,留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昏睡。睡着了我就感觉不到疼了。
一周后,由朋友王医生给我拆线。他说,你去长春干嘛,这手术我也能做。巫森说,手术你能做,但我担心你对她下不了狠手啊。
这次摔伤很快痊愈。但我没预料到接下来的麻烦。我失去了头脑中命名区的一部分功能。周围的亲人同事,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上了一学期课,我要把每个学生的名字背二十遍才能记住。以前号称记忆力好,过目不忘,摔过后却对很多事充耳不闻,过目不留。我还丢三落四,还满嘴跑火车,着三不着两。幸亏在摔伤前英语已经考试还拿到了高分,不然能不能及格拿到学位都不好说。
阴天下雨,左脸和左面太阳穴会疼,提醒我失去知觉的那个瞬间并没有远离。
疤痕没有留在我脸上,但是,疤痕留在记忆上。世界对我而言,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世界了。丢失的一部分记忆力,再也找不回来了。
为了掩盖叫不出人家姓名的尴尬,我就常常称人亲爱的。叫得多了,有一次顺嘴滑出来,竟然称一位前辈亲爱的,一时尴尬得不行。那个前辈一定以为我是轻浮之人,从此看见我都是冷着脸。
闺蜜给我们讲笑话:记者采访老爷爷,说您和老奶奶感情真好,叫了一辈子亲爱的。说说您爱情保鲜的秘诀吧。老爷爷说:哪有什么秘诀啊?我把她名字忘了好多年了,不好意思问,就一直叫她亲爱的。
听的人都大笑。唯有我,在笑声里看见了自己。茫然之中,我孤立无援。置身深海,深不见底的海,我浮不上去,只有下沉。下沉之地,是无边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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