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她孤独而高贵的灵魂
1.
十年前,我的毕业论文写女性身份背景下的生存与写作。答辩时,一位专家老师质问:萧红和张爱玲有什么可比性!十年后,两者比较竟意外大热,是老师和我都没有料想到的。
是的,从失去父母之爱的童年始,到写作天赋的惊人迸发及独特的童女视角,再到爱情面前的奋不顾身,甚至亲手“扼杀”自己的孩子,自己设计作品封面画插图,以及天才的乖戾特点,萧红总令我想到张爱玲,当年的粗浅比较算是一己的任性。
天才自有乖戾,他样样做得符合社会规范,可能就不会有天才成就了。萧红和张爱玲无疑都具备天才的优势与人性的短板,这两样放在时代的大背景下,显得与流俗尤为格格不入。可惜如我们庸常之辈,只能以庸常之心,去解读天才的成长道路,并由此不断地消费她们。
哈尔滨宽阔无垠的利民大道上,路边招贴上大书:萧红故居…km。今天以萧红为荣耀的城市,昨天除了饥饿、寒冷与贫苦,实在没有给她什么。
利民大道与呼兰大道以人字形交汇后,过呼兰河滩大桥,就是萧红大道。使呼兰河名扬世界的呼兰女儿,正值英年即客死他乡。被迫离开后,萧红再也没有踏上呼兰的土地。
亲爱的萧红,你知不知道,你出生的那座小城,如今已成为呼兰区,而你出生时的那五间正房和在你的小说中反复出现的后花园,早被修葺完好悉心保护。你故居的旁边,就是你的纪念馆。面对你整洁精美的手迹,想起你的笔,是怎样把大东北,把一个时代,一个时代女性的悲剧力透纸背地刻画而出,而一个天才同时还成为这悲剧的一部分,即使用一整条萧红大道,用一整部《黄金时代》来纪念你,都还嫌不够!
出生虽有先后,然而生命不在长短,不在于灿烂于都市还是落寞于田野,在于有没有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表达与创造,在于有没有真正地活过存在过。萧红只活到三十一岁,可是她同时代成为贵妇的哈尔滨的同学,最终只成为后辈回忆中的一枚相片,家谱中的某氏,没人记得她们的名字。她们也实在没有能力在那个时代,为东北这片热土记录什么,创造什么。我的小人之心,还不免揣测,呼兰最终成为哈尔滨的一个区,是因为萧红。无论过去这个城市曾怎样抛弃她,给她冷遇,今天却以她为无尚荣耀。
去萧红故居的那天清晨,我仿佛听见萧红无力却执拗的呐喊。作为独特而杰出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学,萧红几乎是不可超越的。但我不推荐朋友去参观萧红故居的原因,实在是因为,那些又老又旧的物事,那些在萧红笔下反复出现的场景,只有懂她的人才更感到兴趣。你如果懂她,才会真正走近她,才会听到来自生命深处的悸动,那震颤灵魂的回响。
对一个作家,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理解。正像梅志在《忆萧红》中写的,她刚接触萧红小说,觉得松散得不连贯,不像传统小说,一时难以接受。在《呼兰河传》《小城三月》和《生死场》中,那对粗砺现实的自由表达,往往硌疼读者的心。女性的细腻笔触,在文字中会有柔韧而持久的张力。正像所有怀念萧红的文字中,我们印象最深刻的无疑是梅志,在怀念鲁迅先生的文章中,只有萧红,为我们刻画了一个真实的,血肉丰满的,可亲可信的鲁迅。
更为反讽的是,相比当年瞧不起萧红写作成就并自比为托尔斯泰和巴尔扎克的萧军和端木蕻良,萧红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赢得了比他们光耀得多的声名。在由电影《黄金时代》带来的萧红热中,有人甚至没有完整读过萧红,仅凭网络上的支离破碎的文字就说三道四,急于发表意见。我们对生化中糖的提取可能一无所知,对数学领域中的拓扑研究无法发表宏见,然而对汉字堆砌的信息,总算有话语权,可以睥睨文学批评中的学院派权威,同时对八卦前尘故人大增兴趣。他们的目光,更多聚焦于萧红的身体、性格而非写作——一切的茶余,都是要有资讯来助消化的。
萧红个性中存有戏剧冲突特性,甚至也有致命弱点,但这并没有妨碍她写作天赋的发挥。她的伟大在于,以一支小小的笔,记录和刻画一个时代一个独特的地域,并自成一格,让大东北的民族苦难为世人所了解,唤起一个国家的自强警醒之心。可惜后人往往津津乐道于萧红跟过几个男人,甚至有人揣度鲁迅到底是萧红的精神之父还是萧红生命中的又一个“男人”,他们早已忘却了作家的身心之痛和时代大背景下的民族的痛与耻,也从不曾抵达她孤独而高贵的灵魂。
那么,鲁迅爱不爱萧红呢?答案当然是爱。但这种爱远非男女之爱,而是超越了年龄和性别的,对天才和文学后辈的大爱,就像胡适对张爱玲的爱,其中更多饱含了提携、知遇与慈悲。
萧红故居和纪念馆都是不收费的, 这是北方人的厚道。王羲之的兰亭、陆游的沈园、株州秋瑾故居都是卖门票收费的。
今天我们对萧红最好的纪念,其实是倾听,了解和警醒。在有温度的文本阅读中,抵达她通过落魄不堪与苦苦挣扎的身体而建筑起来的精神花园,抵达一个作家孤独而高贵的灵魂。
2.
我对萧红是得有多迷恋,第二次重访萧红故居,只为再看看她的手稿,看看鲁迅和许广平送她的红豆,看看那糊着黄纸的窗子和深秋时节即将荒凉的后花园......
星夜兼程,甚至就睡在呼兰区她近旁的圣瀚宾馆。本来想住在利民开发区,但那天刚好是在哈师大有公务员考试,区内所有宾馆全部客满。去市内住要四十多华里,又嫌贵。灵机一动,我建议全家人去呼兰住。第二天早起去看萧红还方便。
呼兰厚道,一绿一橙两个舒适清新的宽敞大床房一共才两百元,一瓶饮料也不过四元。而市区一个小房间总也得三百元。
早起,天阴沉着,呈现灰白色。有很大的风。一两只白腹的喜鹊掠过快落尽叶子的树梢上的一角天空。街上行人寥寥,一个穿旧蓝棉衣的中年男子在冷风中瑟缩着立在人行道上,他扶着自行车,后架上担了两筐又大又黄的梨在卖。
萧红祖父房里消失了青袍和红枕顶,纪念馆里多了与萧红有关的书籍。这些仿佛只有我知道,那些由家长陪同的小学生们也许一无所知。也许我下次会去寻访商市街,以及中央大街上她曾住的旅馆。我相信,那里还有她的脚印在。
论文开题时,全班有三分之一人选择写萧红,一是因为导师在研究东北作家群中堪称翘楚,萧红的文学成就是东北作家群中最高的,一是因为地域的原因,萧红所描写的,正是我们所熟悉的。去往呼兰的一路,一直在满怀深情地给儿子讲萧红。我先生耳濡目染,多年前就读过萧紅,坚持认为她是一个天才。一走进纪念馆,眼里竟即刻汪了一个泪泉。还好,那些宣传呼兰沧桑巨变的临时加在前面的大煞风景官样展板及时拯救了我,让我意识到这到底是一个功利的时代。
萧红大道,萧红纪念馆,萧红故居,萧红纪念碑,萧红小学,萧红中学,萧乡花苑…呼兰人对萧红这个呼兰女儿多么热爱。访客增多,全赖电影《黄金时代》的上映。这部传记体而非讲故事的电影更加引起人们的兴趣。这次我们看到很多志愿者出现在纪念馆和故居里,讲解员也是我见过的最贴心最优秀的讲解员。不是她有多漂亮,语音有多标准,而是她生动的描述、得体的礼让和贴心的停顿表明,她对萧红是发自真心的热爱。记得在哈师大工作的班长说过,他为萧红故居培训过讲解员。我很想知道,他们的培训,除规范的教程之外,是因为更多融入了对萧红的深沉的情感,还是因为萧红的人生和创作太打动人,他们的讲解才如此生动感人?
第一次到访萧红纪念馆,我曾想,应当出售萧红的书,便于访客了解并作纪念,重访时果然见增加了图书专柜。本想买几本作纪念,其中有一本王小妮写萧红的,别处没见过。可是柜员说不能拍照,遂断了念。萧红的手稿真迹都能拍照,这些书竟然不可以!
从纪念馆出来再到毗邻的萧红故居,空中开始飘起了稀疏的雪霰,真打脸。庭院里的树都褪尽了夏日的丰盈,葡萄更是只剩下枯藤,只有园中的白菜,碧绿肥硕,是花园荣光的余音。世事更迭了几番,而白菜依然是白菜,花园也依然是花园。
香港时期,萧红去世前,创作了《呼兰河传》。她深情地写道:“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的种着,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间的太阳是不是还照着那大向日葵,那黄昏时候的红霞是不是还会一会工夫会变出来一匹马来,一会工夫变出来一匹狗来,那么变着。这一些不能想象了。听说有二伯死了。老厨子就是活着年纪也不小了。东邻西舍也都不知怎样了。至于那磨坊里的磨倌,至今究竟如何,则完全不晓得了。”
“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优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却忘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
这个花园予人印象太深刻,它始终是萧红创作灵感的发祥地。童女的视角,过滤掉了不堪的记忆,余下的,只是温暖。就像绿妖说的,萧红小说中的祖父,是一个上帝。虽然这个上帝很衰老,能力有限,但他的出现,和那个花园一起,让这部小说充满了迷人的色彩。
我也一直相信,虽然萧红出走后再没回过故乡,但她的魂魄夜夜归来。你来与不来,她都在。
插图为巫森所拍。
一个不想当摄影师的中医不是好司机。当时他放下方向盘就拿起单反相机——扔下耙子就拿笤帚,在萧红家屋里匍匐在地给我拍照,费时费力调焦距、光圈和快门。其他访客一脚刚迈进门里,第二只脚都来不及抬起,见状马上就退出去了。
又,多谢你告诉我读了前面的文章,让我欣喜而感动。你给予一个写作之路上笨拙的描红者的每一句肯定,都值得她无数次回味,并将由此得到激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