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出洋,想念我的哥哥

我和我的儿女与我哥2016年春节摄于老家。

暗夜深沉,乌云翻滚。

广阔的水面和滚滚浪涛惊心动魄。有湍急的河流注入其中。哥和我一起下水。居然没有脱衣服,却拖着行李袋。凫水过程中,行李袋漂浮在水面上,跟在我俩后面。

一路无话。

我跟哥在一起通常无话。走路、一起走;喝酒,他一杯我一杯;坐在一起,嗑瓜子,各嗑各的,放壳、吐壳、喝茶,好像瓜子就是我们的话⋯⋯

水温冰凉,尚可以承受。我们从小在村后的长堰、卢塘游泳,摘菱角、扯水禾,都是狗刨式,还扎闷鼓泅,可以在水底从塘堰这边草岸一直游到那边草坡。有时也钓鱼,是那种鞋板大小的喜头(白鲫鱼),两手抓住,喜头挣扎起来力度很大,尾巴硬得像钢板一样。

什么姿势不重要,不至于沉下去,可以泅渡就好。广阔无垠的水面没有尽头。哥有时候会记得旁边还有一个弟弟,看一眼,继续游自己的。我懂,意思超别游远了,跟上。我内心好笑啊。我跟你?谁跟谁啊?没办法啊。他是哥。

白浪滔天,我们漫长沉浮,也不知道何时是个头。

居然没有任何其他伙伴。也没有.船。哪怕有个渡盆呢。我家的渡盆很大很深,可以乘坐两个大人,一起划,在塘堰摘菱角,釆莲蓬,有时也折荷叶、荷花。荷叶当帽子戴在头上,也可以折成戏台上的那种官帽,戴着很帅。

我们终于爬上一片沙洲,然后,再趟水跨过一条宽阔的河道,居然到了美国。

有电子滚屏广告。租房价格。有整有零,有每周7.80美元一平米的,有每周9.80美元一平米的,最便宜的是4.56美元。

算帐。一周4.56元,一个月每平米18.24美元,折合人民币每平米120多元,老贵,租不起。

似乎游那么久,就是为了过来租房子,现在房子这么贵,租不起,只好找地方将就。

哥说:回去。

我也说:回去。

这似乎是我们俩此生非常罕见地达成一致。

再面临大风巨浪时,很冷,我醒了。居然有泪。

2019年9月30日,我回老家看望大病初愈的哥哥。

这辈子极少梦到跟哥在一起。

我哥大我4岁。

跟哥哥一起长大,他在我印象中不好。他从小都在管束我。动不动揍我。我从小并不喜欢他。或许,这也可能是极少能梦到他的原因。

他其实很少带我一起玩。在村里,他有他们那一群大哥哥的圈子,搓草绳、打草包赚钱补贴家用,也磨刀,与邻村男孩打群架。我远看这阵势,心发抖,腿打颤。他们玩闯麻城,人不够才会拉我们这些小的凑数,人够了我们只能在旁边观看、艳羡。

分两队,远远地面对面.站成两排,手拉手,两边轮流派人冲跑过去闯拉着的手,闯不开,留在那边,闯开了,带一个人回去。

天上雾沉沉,地上闯麻城,麻城闯不开,把那个小子带过来。

还有"纠纠环儿",长长的手牵手,一头固定,另一头跨过这头两人牵着的手臂转圈,直到所有的手臂叠在一起。

纠纠环儿,跨门坎儿,跨到家家(外婆家)的吃油饭⋯⋯

反复齐唱。全部手牵手的手臂叠在一起时,当中可以稳稳地坐一个人,当中通常坐的是女孩子,抬着,笑着,迭着,欢呼声震撼小村。

我多半无缘介入。

还有倒门板。踩着一只脚,直接往后推,仰后直挺挺门板一般倒在地上。

这事倒轮到了我。是哥的同伴大桩,我被推倒下去,大脑壳磕在地上,一声钢丝断裂的绷响,头破血流。

我老娘骂上了大桩的家门。幸无大碍。

似乎那以后我更不愿跟哥一起玩。

直到后来上初中、上高中,他当民办教师,当村干部,我俩的轨迹完全不同。

哥给我最痛苦的记忆是:有一回,他奉母命喊我回家吃晚饭,他说他喊了一村。我跟芙林一起在村前碾子堆和黄泥捏鸡狗。见他来,也不洗手,搓着手上的泥就走,怕他打我。没走几步,他从后面一链条抽过来,我脖子倾刻生疼。是那种明晃晃的钥匙链。

有血。一手。边跑边哭。

老娘骂他:土匪。给我擦凡士林。

哥给我最温暖的记忆有两回。一回我高烧,浑身火烫却寒颤,迷迷糊糊仿佛腾云驾雾。哥和堂哥把竹床翻过来,铺上棉絮,把我抬上去用被子和油布盖好,他俩冒着瓢泼大雨抬着我送到罗店卫生院看叶家绍医生。

另一次,某年暑假,他在义堂镇参加民办教师集训,义堂镇影剧院上演楚剧《龙江颂》,他专门回村叫我去看戏,他有票。他用自行车拖我去义堂镇的路程,是我一辈子难忘的路程。那个时候,我满心就一个念头:有个哥真好。

《龙江颂》是县剧团演的,专业布景专业灯光专业队伍,不看情节,光看舞台、看人都是我人生第一次最辉煌的体验。

当晚还跟哥挤了一晚上。

我哥是个农民干部。我这么说希望我哥不要生气。他属于有什么说什么的直肠子人,或许一辈子没有恨过什么人,这点我们兄弟很像。我在遥远的东南沿海梦到哥,而且一梦出洋,荒唐到游泳到美国,说明他始终厚重在我的心灵深处,我想念他。

这几年,他身体一直不好,一直在康复中,我每年都会回老家去看望他几回。尤其过年。最近两年闹疫情,连年也没法回去过了,自然就极少相聚。用得上一个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忽然邂逅时他说的话:虽然极少聚首,但一直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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