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楼魅影（一）

小说连载：Q货别传（十四）
（本故事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哨楼迎来一位稀客，江湖散人。

这散人，身材瘦高，像个衣架。他面容清癯，高鼻梁架正圆玳瑁框老花镜，隐一双敏锐鹰眼，蓄两撇八字胡，一撮山羊须，紧抿的薄嘴唇朝两边拉成一个平直的“一”字，面容呈现出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大户人家帐房先生的精明、缜密，老谋深算，那神情，不是没话说，而是不想说。

散人悄无声息地踱进哨楼，那哈巴抬头端祥，歪头辨识，不声不响，让他进门，跟在后面，嗅着他的脚后跟，似相跟故人。

他们之间一向了无瓜葛。哈巴不过是哨楼前任看守人收留的野狗，几年下来，看守人多次更替，它倒成了老资格，惯会察言观色，看菩萨添颜料，对极少光顾的散人似别有一番亲近或惧怯，它读到了这平静外表下可能掩藏的阴鸷？还是参悟到他与这哨楼不一般的深层故事？

近期倒春寒，偶降春雨，爬上哨楼的爬山虎油绿而茂盛，有些翠嫰的梢头通过了望口、墙缝墙洞钻进来，有似好奇玩童探头探脑，欲窥神秘。到处透风，这哨楼当然就冷浸，散人身着中长黑呢外套，里面所衬灰色毛衣旧得泛白，上有破洞，露出线头。因为干瘦，衣着就像挂在木衣架上，显得空松，飘晃。他不慌不忙，径直拾级而上，任凭哈巴相跟在后，懒得理它。

Q货楼上楼下奔忙。拘束哨楼有些日子了，他似乎不再纠结身上绳索结、扣，每上梯下坎，尚能双手精细操持，如敛衣衽，理顺绳索，依其躁动之需，收起或施放，以避新生纠结而至限制行动。貌似这绳索、结扣俨然衣衫一样，成为他身上一部分。

看到散人，Q货并不意外，仿佛至亲老友。

Q货：回来了！钥匙呢？

散人打着背手，凑近哨楼各处亮眼，也不知是察看亮眼新旧、大小，还是透过亮眼往外探望。他不回应Q货，也不言语。

哈巴每跟上一层，就“汪”一声。这简单的沟通一直没有获得散人的回应。散人不想理哈巴，他感觉哈巴跟得太近时，会驻足回头，目光针一般刺哈巴一眼，作势踢它，哈巴即低头低眉，缩颈退避。这种完全不平等的沟通，透着别样的默契。

散人今番回楼，自是知道有些故事可以延续。哈巴这个角色，尚不入他的法眼。以哈巴的年岁，它所知甚少，而他内心刻写的，自是比哈巴可能知道的更多、更奇异、更丰富的故事和记忆。这些素材，有些可以或者已经与合适的人沟通分享，有些不可言说，只能永远烂在心里，成为如同从未发生过的历史。

寿哥曰：人生的智慧，不仅表现在能吞得下气的同时，尤其表现在能吞得下事。

寿哥曰：人生的智慧，不在于热爱读书，而在于读出书中的虚伪事实或虚假信息。

寿哥曰：人生的智慧，在于能够准确判断目之所及的事实的真伪。世事无常，很多当面发生的事情，不过是导演安排下的故事新编、现场展演，看到什么都信，难免不掉坑，甚至掉下去一辈子爬不出来。

在散人心里，关于赵家、关于赵家大院，关于这哨楼，真与假，堆成两座大山。其中，真山铁硬却不并不出众，倒是假山更高峻、显耀一些。赵家所谓“说的不做，做的不说。说請做，做禁说”是很有玄机的。很多说的，本来就不是真正要做的，他们断不会做，也是做不到做不了做不成的；很多正在做的，本来就不能说，不要说，说不清，说不得。至于＂请做禁说＂之妙，就更显示出紧握主动权，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怎么说、说什么都有道理，怎么做、做什么都对的优势，那才是大道通天、纵横捭阖、无可辩驳的奥妙。

未城坊间盛传，哨楼乃“疯楼”、“鬼楼”。谁守这楼，谁疯，甚至死，不能善终。有坠楼而亡的，有在楼顶遭雷劈的，有从楼梯上摔下去脑浆崩裂而亡的，甚至有被无由落物砸中脑门丧生的，有无缘无故一梦睡死的，可以说，这楼盛满故事，装满鬼魂，正常人谁愿意守这楼？赵家着人守楼，早已不是从大院安全考虑。走过冷兵器时代，又跨过一个世纪兵匪肆虐时期，如今未城高楼纷纷拔地而起，渐趋林立，哨楼作为至高点的优势尽失，作用全无，于大院不过是同历风雨沧桑的一个组成部分，一个古建筑。于赵家而言，门户要塞，休戚相关，可以搁置却万不能倒塌，得住人，得有人看守。就当是门口的一棵树，一个桩，无足轻重，却不能灭失，而况这楼，作为赵家产业，是赵家大院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曾经地位显赫，作用巨大，与赵家、赵家大院有着不可割裂的关联。

多年来，哨楼就是一巨幅标语楼。时代更迭，从上到下，白底黑字或黑底红字，累累刷了写，写了刷，江山易色，内容翻新。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国共合作，团结抗战。

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

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高举三面红旗，建设社会主义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抓纲治国，纲举目张！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最后这标语乃散人手笔，留存最久，底色尽失，而字迹至今依稀可辨。这标语也曾是哨楼护身符，曾使哨楼在破四旧、立四新运动中得以全身。如今观之，青春岁月就在昨天，似在眼前，这楼，因为这字，可算是他散人的楼，他与这楼有某种难以割舍、撇清的瓜葛。

长期以来，哨楼无人看守，是流浪汉临时躲雨、避风、御寒、过夜之处，赵家人不允许任何人在哨楼扎根长住，住三五天那是赵家人没发现。近二十年来，好古之风渐盛，从哨掏出银元、古瓷之消息不胫而走，引来远近好古求财者前来扒缝、掏洞，赵家才动念着人看守。散人也是未城小有名气的“之乎者也”之辈，通晓音律，擅长书画，颇得赵家器重，赵家大事小情，但涉写写画画，总有他出面参与张罗，并奉献墨宝。动念管理哨楼，赵家上下首先想到的，就是散人，颇有舍他其谁、当仁不让的意思。然贵人不可轻用，守门看院之旧说或难以请动散人，赵家遂秉承重视传统文化、弘扬赵家祖训之宗旨，成立哨楼文化馆，以一折聘书，委其馆长职务，将一应赵家历史文物，登记造册，并部分入楼陈列展示，供游人观赏，或对后代传教。一度哨楼文化馆名声大噪，声名远播，风头也曾盖过赵家大院。

彼时哨楼，厚重包铁皮木门沉重关闭后，哨楼自成一统，与世隔绝，上上下下，不仅古物丰富，森然陈列，颇得散人欢心，且楼上楼下，可远观，可静卧，品酒泼墨，听风听雨，日常迎来送往，赵家也偶尔关照，可谓闹中取静，清闲自在。但不知何时起，这哨楼于他渐渐阴风习习，鬼影幢幢，越来越阴森诡异起来。夜深人静之时，他屡屡听到地底深处的响动，有老木炸裂，死尸拖拽之细切，细听没有，无意偶起，噩梦缠身渐成常态。后来，竟先后几次睡梦中被扔到楼外野地，玄的是，楼门虚掩，古物皆无丢失，他神智几乎崩溃，讲给谁听，要么认定他鬼魅缠身，要么认为他被鬼吓疯。总之哨楼有鬼，于是请辞回家。没什么事情比活下去更重要。

由是，赵家收捡全部展品，只派一人看守，你来我往，延任数人，非逃即死，竟无一人可久居、久留。

有这许多故事，散人在哨楼的脚步当然无法轻松。他注意到了，仅一楼被公人深掘过，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除了又多了些砖缝、墙眼和无聊男女或顽童在墙上乱刻涂鸦些污言秽语、怪言怪语、离奇图案外，每块砖他都熟悉。他甚至能找到当年搭架子写标语时钢管穿透过的每一层墙洞，可以塞进拳头，是他和红卫兵战友用钢钎所凿。老砖厚墙，当年叮叮当当，曾费许多蛮力，掌生无数血泡。

Q货在楼下又唱上了：印把子在我手就是不给你。

散人微微笑了。待Q货上楼，散人挡在他的面前。

散人：在我面前，你这货别装疯卖傻，骗得了别人，你骗不了我。

Q货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绕过散人，拖绳上楼。

Q货：我手持钢鞭将你打。

散人回头看着Q货爬楼梯的背影，跟他上楼。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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