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东:很多再见就是再也不见……
昨晚参加大夏书系线上读书活动,主办方小姑娘告诉我,还有一点费用,让我告知银行卡号。我坚决拒绝,说:“皮鼓是我兄弟,这个费用我不能要。”
还有一点我没说,我在教育部借调的时候,大夏书系的李永梅社长等人不止一次请我吃饭。因为小姑娘是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的,我顺便说了一句,我还是你们社长父亲的学生。
没想到小姑娘告诉永梅了。永梅给我转来北京大学夏晓虹的一篇文章,我这才知道恩师已于6月25日在上海逝世。夏晓虹是陈平原教授的夫人。她是我导师孙文光先生的师妹,也是季振淮先生的弟子。季振淮则是闻一多先生的学生。北京的学界是非常注重师承的。
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眼前老旧的电风扇开到了最大风力,发出刺耳的声音。我拿着手机的手颤抖着,边读文字边哭,我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了先生,想起了师母,我悔恨这几年没有去看望先生。
程老师在做饭,出来看到我怪异的样子,问我怎么了。我断断续续地说:“孙老师……孙老师去世了……”她问什么时候,我说就一个多月前。一个多月前,正是我们在老家给母亲做手术的时候,没想到先生就走了。他没有再回到自己的家乡,也没有回到他最热爱的镜湖。
其实,我并非先生的嫡传弟子,最多只能算是编外弟子。1998年,我通过了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完成全部课程之后,还要完成一篇毕业论文。我的选题是《红楼梦》,因为先生是红学大家,我自然被分到先生名下。
第一次去先生家,我们一行有5人。大家一个个谈自己选题的考虑,先生并不戴眼镜,只有在笔记本上写字时才戴上。他边摘录学生所说的要点,然后逐一给与点评。
当时我在芜湖长江对岸的一所乡镇中学教书,离安徽师范大学很近,所以先生就把我安排在最后一个谈话。因为先生谈得太细致,轮到我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师母就留饭,说吃过饭后再谈。
等吃完饭,先生问及我们乡下的教学情况,农村的风土人情,包括我个人的成长经历,先生和夫人都极感兴趣。差不多忘记论文这档子事了。师母不断续茶,我和先生天南地北地交流。由一开始拘谨到最后天花乱坠,我在先生不断地鼓励之下,简直忘乎所以,说起我对文学、对北大的了解,很多掌故我也是信手拈来。在先生眼里,一个乡村教师怎么会懂这么多?其实我都是一知半解,但因对自己所说的笃信无疑,自然也有一种力量。
聊到夜深。先生就留宿。师母拿垫子,拿床单,把我安置在先生的书房。先生忍不住,又过来给我看他书房里的宝贝。范增的《史湘云卧芍药图》,工笔画,极为精绝。先生和冰心的合影,当年先生带着孩子去拜访冰心时拍的。特别是曹禺先生的字“清泉石上流”,书赠文光兄。那副字太漂亮了,与先生的名字融而为一……诸如此类的珍宝,堆满了书房。
晚上我久久难以入眠。我就睡在这些文化珍品的旁边,到了最后,竟然感动到想要落泪。我只是第一次见先生和师母,他们竟然如此厚待,不仅留饭留宿,还把我一个陌生人放在这么多珍宝房间里,这是多么大的一种信任。
从此我与先生结下了不解之缘,几乎每个周末都到先生家去玩。在朝夕相处之中,我悟到了很多做人的道理,很多做学问的方法。在先生的辅导下,我获得了学位论文和答辩双优秀。
从1998年到2004年,这6年的时间里,我和先生家来往频繁,亲密无间。某种程度上比先生的子女来往更加密切,闲聊时听到先生很多过往。我尤其喜欢先生说老北大的掌故。先生1960年考取北京大学研究生,并担任北大研究生会主席,可谓风气风发。先生师承季振淮先生。北大陈平原先生曾有文章,当年北京大学研究生既有固定导师,但也是诸位大先生共同培养。
先生二十八岁就随同导师季振淮先生编撰《中国文学史》,因此能够跟随游国恩、王起、萧涤非、费振刚等先生学习。《中国文学史》中明清两个章节就出自先生笔下。中文系所有学子,谁没有读过这一套赫赫有名的教材。
可能是天妒英才,先生因才华而卓著,也因才华受到伤害。三十多岁,孙先生发表《用阶级的观点看〈红楼梦〉》。对先生来说,这不过是一个研究视角,但没想到此文竟被最高领导看中,登上了《红旗》杂志的头条,先生因此被苏联报刊称为毛派理论家。先生不过是一介书生,哪里知道政治斗争的险恶。或因此文受到连累,后来先生偏安江南一隅,专注于奖掖后进,真正的文章是很少落笔了。听先生说,原中央教科所所长朱小蔓、中国微型小说主编杨晓敏等人都是先生的学生。
先生是大儒,后来红学不少大家或多或少都受到先生的影响,但先生自己却不想再涉足红学,开始研究起爱国诗人龚自珍,这一来先生又成为国内龚自珍研究第一人。这就是夏晓虹回忆的一“会”一“书”。一“会”是龚自珍诗文学术谈论会,一“书”是《中国近代文学大辞典》。【纪念孙文光先生】夏晓虹|那一代学者的风貌——读《尺素风谊——天光云影师友手札》
每次拜访先生,我都送一束花。有一天先生留我吃午饭,鬼鬼祟祟地把我拉到一边,让我猜猜师母给我弄了一个什么特别的菜。我哪里猜得着,先生偏不告诉我,但他兴高彩烈。到了中午,我才知道,竟然是一盆臭豆腐。先生哪里知道,臭豆腐在我们农村可是家常菜。
从那以后,我每次去先生家就好办了。不再送鲜花,只送臭小菜水。可把先生高兴坏了。程老师后来常常笑话我,给国家一流研究员送臭小菜水,吉利斯世界纪律也要被我糟蹋了。
师母讳名王世芸,和蔼宽厚,温柔可亲,而且气度非凡,颇有吴仪的神采。有趣的是,我和妻子第一次见到师母,两人都脱口而出叫了王妈妈,也许只有妈妈这个称谓,才能表达我们对师母的亲近。师母是形式逻辑方面的专家,但却常常和先生争论文学问题,每每不依不饶,天真得就像一个孩子。
04年先生送了我一本诗集《天光云影楼诗稿》,题了一行字“开东、程媛贤伉俪雅正”。我脱口而出“天光云影共徘徊”,真是好名字啊!先生忙说:“还有一层——还有一层意思。”我们当然知道,“天光云影”正好把孙文光和王世芸的名字镶嵌在里面。我们笑而不语,但却深深感受到先生的伉俪情深。后来才知道先生的书房就叫天光云影楼。
先生有三个子女,他也常常和我说起。给我看他们的照片,说他们小时候的趣事。我有很多家教的观念都来自先生。师母告诉我,吃动物的脑子,一定要给孩子吃,这个对孩子特别好。一直到今天,我们家吃鸡鸭鱼等,脑子都是程老师弄出来给小王子吃。
当时先生的大儿在合肥某家报社工作,女儿在某出版社做主任,孩子的名字是先生取的,叫小房子。我们觉得这个名字妙极了。先生还说过,女儿家吃饭有一个专门的餐厅,他觉得特别好,说过好几次。
其实先生师大的住宿楼很简陋。一直等到小儿在美国读博士,拿了一大笔奖学金,才把家里装修了一番,并且添置了空调等。我当时瞠目结舌,两个大教授一辈子辛辛苦苦,最后还是孩子读书,用奖学金来装修房子,实在太苦了。
小儿是先生的骄傲。当年高考在芜湖首屈一指,顺利考取北大,走在他父亲当年走过的未名湖,不知是何心情。
先生说过他两件事,我印象很深。一是小学时老师上课讲错了一个字,孩子回家问先生。先生将错就错,支持老师的错误观点。我大惑不解,问先生是何道理。先生说,中小学老师每天都在授业,有一点小错在所难免,重要的是,我一个大学教授指出老师的错误,一是给老师沉重的压力,二是给孩子一个错觉,这个老师水平不怎么样,不值得尊重。孩子一旦不再信任老师,问题就大了。这就是先生的远见,也是先生的善良。
等到他上了初高中,师大那一条街全部都是游戏室,先生和师母很紧张,常常观察他有没有进去玩。结果一次都没发现。有一次,先生故意激他:“那么多游戏室挺好玩的,你怎么一次都没进去玩?”小儿回答:“爸爸你也太小瞧我了,我怎么可能与那些人在一起玩?玩物丧志,有什么可玩的?”这个回答,让先生和师母高兴了很长时间。
后来小儿发展很顺利,北大毕业之后,又在美国获得了传媒学和经济学双料博士,并且娶了一个美丽的苏州女孩为妻。有一次我们交流的时候,电视正在播放央视主持人张泉灵。先生忍不住透露一个秘密,小儿还和张泉灵恋爱过……诸如此类事,我们无话不谈。
1999年,我们认识先生时间还不长。程老师临产,我们选择了妇幼保健院。我有一个表姐,美貌无双,热情客气有礼貌,我们都很喜欢她。后来她嫁了一个商人。那时候很多人都迷信顺产,结果难产大出血,送到医院人就没了。这给我很大的刺激。所以我早早就把程老师送到医院了。
住院多天,到了时间还没生产,我很着急,就打了师母电话,问了师母一些情况。没想到电话刚放下不久,先生就携师母来了。师母穿着一件深红色的大衣,程老师至今还记得。还带了一些小衣服,一件小夹祆,非常柔软。这件小袄小王子穿了很长时间。更感人的是,师母主动拿出两千元给我们应急,防止剖腹产。99年,我的工资只有400多元,2000元还是巨款。虽然当时很穷,但剖腹产的钱我们也准备了,自然不肯接受。师母很着急,反复叮嘱,有困难一定要说啊……
在“说到钱,就无缘”的社会,先生和师母的举动,灼得我眼睛发热。其实那时我们和先生一家还不算很熟。因为信任,还因为他们害怕我们因贫穷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所以要拿一点钱给我们撑腰。
还是先生和师母的主张,除非万不得已,不要剖腹产。他们的建议是以过预产期半月为界,如果还不顺产那就剖腹产。正好过了半月,我们确定第二天就剖腹了,那一天正好是元旦。结果小王子在夜里11点58分呱呱坠地。
孩子出生了,我们执意要先生和师母取名字,可把两个老人害苦了,白天争论不休,晚上商量到点灯。终于,名字取出来了,叫王启元。先生解释说:“元是元旦出生,而且'元’这个字最大,元气充沛,万物为'元’;'起’则大开大合,有男子汉的气度。另外,从音韵上来看,王启元正好是平仄平。”
我们于是很欢喜,哪个父母不想给自己孩子取名呢?但我们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要让孩子将来接触到文学史时感到骄傲——他的名字是孙先生取的,以激发孩子的上进心。
正是有这一段复杂的思想基础,我后来开展了一项“感恩父母、亲近父母”的活动,我让所有的孩子回家,采访自己的父母,寻找自己名字的来历,然后完成一篇心情文章——《名字里有故事》。目的是让孩子们亲身感受父母对他们的钟爱和期待,结果这项活动取得了巨大成功。
2004年,我出走江苏,先生和师母在芜湖美食街设宴为我送行,此情此景至今仍历历在目。这不是一次简单的送别,而是一次深刻的家乡文化的教育。每上一道菜,先生一定会说这道菜的历史来由。
印象最深的是,安徽的名菜臭鳜鱼。据说有一个书生进京赶考,回家的路上,与一个朋友结伴而行。经过这个朋友家,受到了他家人的热情款待。特别是一种鱼,非常鲜美。但这个书生吃了之后,反而皱着眉头,闷闷不乐。朋友就问他为何不喜。书生说,人生天地间,不能孝敬父母,反而远游奔波在外。如此美味佳肴,老母亲不能吃到,所以难过。朋友被他感动了,在他临走时,给他特制了一个木桶,里面放了一点水,养了两条鳜鱼,背在身后。
书生日夜兼程,赶到家的时候,两条鳜鱼还是死了,而且发出浓烈的臭味。书生的母亲很感动,,坚决不许扔掉。她说,“孩子,我一点也闻不到臭。”赶紧就用油煎了,突然间整个房子都散发一种异香。一尝,居然味道好到极致,比那一家的还要好吃。
后来放榜了,这个书生考取了状元。臭鳜鱼的菜因此而闻名。一开始店家就让鳜鱼自然发臭,但总觉得腐坏不卫生。后来就用臭小菜水,就是我带给孙先生的那种,把鳜鱼放在臭菜水中沤一下,也能做出闻起来臭、吃起来香的臭鳜鱼。
先生说一道菜,我们吃一道。我们拼命吃,绝不浪费,全部光盘。我是怀揣着先生和师母的祝福外出闯世界的。因为有先生和师母的鼓励,在最困难的时候,我也从没有失望过,也不曾被困难所击倒。
只有一次对不起先生,后来我在张家港买了房子,因为没有钱装修,就直接搬了进去。房子是框架结构,又没有门,所以显得不尴不尬。有次和先生通电话,先生问起来,我开玩笑说:“老师,人家是家徒四壁,我连壁也没有。”先生大笑,说:“无妨,无妨。让师母给你画幅画,我给你写几幅字。”我在电话的这头一下就哽住了……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第二天一早我就收到画和字了。我记得先生家有一幅小画,先生非常钟爱。画的是江南垂柳,初春未到,杨柳刚刚泛起嫩黄,师母给我画的就是这一副。还有我读大学的时候,有一个亲戚,他家有著名书法家傅爱国的一幅字:心远地自偏。先生给我写的那副字就是“心远地自偏”。醒来的时候,我竟然不知道是真是梦。
因为私立学校工作繁忙,压力很大,常常忙得焦头烂额,事实上也不好找先生索取。等到后来我写自传文章《斜风细雨不须归》,忍不住就把梦中这一切写成了实景。“画是写意画,画的是江南栩栩如生的垂柳,'柳’既是江南的寻常意象,又有怀乡思人之义;先生写的是'心远地自偏’,非常朴拙,与陶公的山水田园诗一样的清新如洗。”
后来先生和师母在网上读到我这篇3万多字的文章,狠狠地夸赞我,但因为有这一处失实,我难堪万分,又不好解释,只好搪塞过去。这是我觉得愧对先生的地方。那以后很长时间和先生没有见面。
下一次去芜湖拜访先生,先生已经搬家了,好容易才找到。又是吃饭,久别重逢,我们说了好多话。我看先生和师母常常在家欣赏一些画册,非常和谐美好。我问先生要不要锻炼。先生告诉我,他从不运动,他管不运动叫龟息,说这在古代也是一种养生模式。师母好像也不运动。但我觉得爱是最好的养生,和谐是最重要的健康。对他们的健康我还是很有信心的。
又过了几年,我们去芜湖看望先生,已经人去楼空。到处打听,这才听说师母已经去世,先生已经搬到上海去了。
晴天霹雳,我像发疯一样,找到永梅社长,请求她把先生大女儿的微信给我。我想去拜访先生,想请先生到苏州来住一段时间,我想要表达一点弟子的孝心。先生子女虽然通过了我的微信,但对我要去拜访先生不置一词。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那时候正是我最野蛮生长的时候,对他们不理我们有点看法,那以后就没再联系。虽然每每想起先生,但总觉得还有再见的时候。我虽不是先生的嫡传弟子,但先生对我自有一番感情,为我取得的每一个成绩高兴。每一个著作出来,先生都要细看一遍,有批评更多是鼓励。
我万万没想到,那一次言笑晏晏,竟然就是人生最后一面,无论是师母,还是先生。痛哉,痛哉!早知今日,我应该不顾不管,直接找到上海去,可惜我们很傻,不知道珍惜。不明白明天和意外哪一个最先到来。
朋友们,从今天开始,一定要见的人早一点见,一定要爱的人早一点爱,一定要说的话早一点说,人生太短暂了,不能留下遗憾。
先生,师母,但愿在另一个世界里,你们还是天光云影,共徘徊,仍有岁月可回首,再以深情到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