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娘行千里
娘是第一次出远门,这也是她第一次坐火车,在将近六十年的时间里,她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桥头河(地名),去得更远的地方应该是娄底、涟源了。在她的认知里,那都是繁华之地里,尤其是桥头河,去那里可以买种子化肥、可以买农药饲料、还可以买衣服鞋袜,她把大辈子的买卖都放在了那个小镇上。曾经,我们是如此迫切地希望她去那个镇上的,因为她能从那个镇上带回来新衣服、带回来糖果、带回来新的家什。
九月的最后一天,娘过来了,她是过了长江黄河,过了千山万水,坐了十七个半小时才到这个城市的,她提着一个崭新的红色编织袋,这应该是她在出发的火车站附近的某家商店买的,它看起来要比那种尼龙袋或者蛇皮袋体面多了,娘是个体面人。当我已经开始在这座城市毫无顾忌地混迹时,看着这个在火车上不知被什么东西剐破里的新袋子,我肯定还做不到幡然醒悟,但多少是有触动的,因为娘是个体面人。
袋子里除了装着衣物之外,还有两大袋花生,一袋生花生一袋熟花生,另外还有两只宰杀好了的鸡,这些植物和动物在完成蜕变之后也跟着娘不远千里地过来了,它们与娘一样和这个城市显得格格不入,花生上沾满了家乡的泥土,不能和超市里那些包装精美的花生米相比,而这两只老母鸡放进高压锅里半天都炖不动,更不能和那些色香俱全的熟鸡相比,但这都是娘费尽老力带过来的东西啊。
我仔细看娘,看她的衣服,肤发,看她吃饭。娘的衣服和这个城市的色调显得格格不入,但这肯定是她千挑万选后最好的衣服了,衣服上还有一股再熟悉不过的泥土、空气、井水的味道。
娘的气色没有上回见时那么好了,饭量明显不如以前了,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饭店,都只吃那么一点点,像猫吃食一样,我问是不是水土不服?她说不是,是不是饭菜不合口味?她说也不是,是不是想省钱?她还是说不是,我说那是什么?她开始一言不发了。
我大声问娘,问田里土里的收成,问左邻右舍的生活,问那些我越来越无心关注的东西,但娘耳背得更厉害了,总是要大声重复着数遍才听清意思,我问得多了,她也就显得很烦躁了,我无意识地想起一个比喻:打炸雷都听不到。对娘而言,这个比喻句已经越来越形象了,这个大城市的喧嚣对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影响,我要带她去四处看看。
我牵着娘的手过马路,像很多年前她牵着我的手一样,娘走得很慢很慢,像蜗牛一样慢,这已经是属于她的节奏了,红灯已经亮起,我们还没有走过马路,那些打着火原本要风驰电掣的车子,看着手牵着手的娘俩,也自觉地放慢了速度,接着,我牵着娘的手走进了地铁里,有年轻人自觉地起身,我突然无比悲怆:哎,我的娘真的是个大众公认的老人了。
久住难为人,只呆了一个礼拜娘就要回去了,返程的那一天,时令是寒露,第二天就是重阳了,天气居然一改之前的阴晦,好了起来,北方的阳光好不吝啬地照到了她的身上,去车站的路上,她走了一段之后就把棉袄解开,把外套搭在手臂里,像走在乡间小道上一样,我真想像曾经一样走在她的后面,但现在我得走在前面带路。
把她送上车之后,我一直都站在外面,只想目送这辆承载着娘的列车消失在视线里,娘发现了车窗外面的我,隔着车窗玻璃,我看到她用手在比划着什么,一个劲地说,我凑了过去,一味地点着头,其实什么也听不到,但我太明白她想说什么了。
车轮滚动,火车载着娘走了,十几个小时之后,娘就能回到她七天前出发的地方,那是千里之外的南方的一个山沟里,娘刚刚说了些什么?我比谁都明白。明白过后,一种无与伦比的内疚让我内心更加沉重。
几天里我问娘想去哪里看看,这里有太多让人流连忘返的景点了,娘一口说想去看毛主席,还想去看长城,这个城市唯一能够给她留点印象的也就这一人一物了,我开始做着安排,我还准备带娘去做一个全面的体检,还想带娘去全聚德吃烤鸭···但这些都没能实现,都没有如娘的愿。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万一如愿之后,娘可能就再也不会过来了。
我也离开了车站,而曾经像刀一样刻进脑海里的一幕又浮现了:那一年,娘牵着我,走在通往外婆家的机耕路上,三十几里的路对我们来说是那么漫长,远远地,看见了一辆农用车过来了,娘连忙站到路中间使劲挥手,大声地喊“师傅师傅,麻烦捎一段吧”,农用车鸣着尖锐的喇叭,拐了一下就一溜烟过去了,娘显得很沮丧,又拉着我的小手继续走,走那漫长的三十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