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基督停留在埃博利》:遗弃之地的画卷
弗朗西斯科·罗西一向以拍政治电影著称,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若干法则也在他的政治电影中得到延续,取材真实事件,富有社会意识。研究意大利电影的美国学者彼得·邦达内拉将罗西一系列政治电影评价为“提出证明材料丰富的法律申诉书,反对意大利政治制度。”进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罗西转而改编了若干文学作品,其中广受赞誉的便是1979年上映的《基督停留在埃博利》。这部作品忠实改编于卡洛·力瓦伊的自传性作品《基督停留在埃博利》,书中详细记述了身为政治犯的力瓦伊在意大利南部城镇卢卡尼亚的生活,进而展现这个被基督遗弃之地的社会、政治画卷。
影片以回到都灵多年的力瓦伊开场,他坐在画室中端详着一幅幅画作,画作上都是卢卡尼亚百姓的面孔。此处,罗西通过力瓦伊的面部特写与画作上人物的特写,构成一种正反打的对话效果。忧伤而怀旧的配乐从一开头奠定了本片的基调,在这种氛围中,力瓦伊的画外音说道:“我很高兴漫游到另一个世界,被习俗和悲痛阻挡,被从历史和国家中隔离,要永远充满耐心,人们在那里静静地过着文明生活,在贫瘠的土地,在远方的贫穷,在有死亡出现的地方。”此段话提纲挈领,揭开本片的序幕。
随后闪回到力瓦伊政治流放的岁月。火车轰隆隆前行,字幕打出时间提示:1935。罗西的电影执着于本国的社会政治现实和意大利人民的生活,本土色彩相当浓厚,不易被他国观众理解,正因如此,虽不及安东尼奥尼、赛尔乔·莱昂内等意大利导演在国际上知名,但在国内,罗西是名副其实的国宝级导演。此处的时间提示,为我们了解时代大背景提供了一把钥匙。1935年,意大利法西斯党党魁墨索里尼为攫取东非的丰厚经济利润,发动了入侵阿比西尼亚(今埃塞俄比亚)的战争。主人公卡洛·力瓦伊从医学院毕业,并会作画、写作,既是一名专业人士,也是一名知识分子。他因反对法西斯统治而被判成政治犯,流放到意大利南部小镇卢卡尼亚。开场这一运送段落衔接巧妙,从火车、公共汽车到市长安排的汽车,呈现出时间流逝的感觉,也将流放之遥远交代得言简意赅。其中,铁路终点埃博利据称基督都没有踏足一步,更不用说力瓦伊即将前往的贫瘠小镇卢卡尼亚。片名的效果即是显示卢卡尼亚的隔离状态,这片遗弃之地上的人民怎样生活、怎样对待国家和政治,这是罗西要挖掘考究的重点。
秉承新现实主义的风格,弗朗西斯科·罗西镜头中朴实的质感令人动容。虽然《基督停留在埃博利》仍关乎国家、政治这些社会议题,但其中对人物之间关系的表现才是这部电影最出彩的地方。以力瓦伊为中心,辐射出小镇不同阶层的人物面貌,市长、卡宾枪手、牧师、税务员、农民,这些人屡番登场,在一场场对话中,罗西也将不同阶层代表的利益和意识形态、道德观、价值观和盘托出。小镇市长路易对法西斯政权效忠,但他看到力瓦伊的信件中对法西斯含沙射影时,并没有为难这个高贵的政治犯,而是劝说力瓦伊销毁信件,以免惹上麻烦。宗教代言人牧师在小镇遭受孩童欺辱,他说这个村庄没有神的仁慈,人们去教堂只是去表演,但这个神学院的教授却在家中有藏书、有画作,身为知识分子的力瓦伊前来观看。当集会布道时,牧师说出天主教的和平精神,愿战争双方都能享受这一刻的和平,市长因煽动性的言论愤然离去,而力瓦伊却在一旁露出微笑。卡宾枪手这一意大利社会特色的存在,在片中虽未做详细刻画,但同样暗示了这个国家多股势力的存在。
除了这些政治、宗教的代表,小镇的人民在罗西的影像下得到鲜活呈现。他们生活在这个闭塞隔绝的地方,生活中还残存着诸多传统习俗和迷信,如人死后要挂上黑色的蝴蝶结,生病时要在额头上放一枚硬币,但同样,他们也有着最朴素、最原始的智慧。老妈妈送儿子离开时念叨着:“战争是丑陋的动物”;男人们聚在一起喝酒唱歌,谈论国家、政治,认为罗马是贵族的首都,而那不勒斯才是他们的首都,因为那里都是穷人……力瓦伊在这片遗弃之地上,发现了人们的真诚、智慧和正直美好的人性;也在这片土地上,看到极权主义下人们的苦难和诉求。
片中,力瓦伊从最初无所事事的安谧状态,转为积极主动地造福百姓,这一转化来自力瓦伊的姐姐卢撒的推动。在一次众多女性前来让力瓦伊给孩子看病的情节后,力瓦伊被动的生涯结束,随后找来一名女仆,过着作画和看病的双重生活。力瓦伊知识分子和专业人员的双重身份同时得到确认。百姓感恩他是好人,而对力瓦伊来说,与其说是为造福百姓,不如说是重拾前进的方向。结尾那场雨中送行的戏,让人看得潸然泪下。在这片遗弃之地走一遭后,现实中的力瓦伊因具备了知识分子的流亡心态,写下了他笔下的恢弘画卷。
《基督停留在埃博利》虽改编文学作品,但同样是真实事件改编,片中已褪去早期新现实主义中的强烈写实风格,而流露出淡淡的抒情味道。长镜头、空镜头充满对这片土地的热爱。这部丰富多义的作品,将一次次带我们重回那片被人遗忘的土地,那段被人遗忘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