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扁豆情结 | 陈荣力
“碧水迢迢漾浅沙,几丛修竹野人家。最怜秋满疏篱外,带雨斜开扁豆花。”秋日下乡,路过村口一农家,小楼庭院,乌瓦粉墙,一蓬茂密葳蕤的扁豆,半蓬开出围墙外。那蛮蛮的藤,团团的叶,攀舞的枝蔓和一嘟噜一嘟噜红红白白的花,将一个宁静的农家小院,喧闹得生机盎然,诗意荡漾。此状此景,使人情不自禁想起清人查学礼咏扁豆的诗,也让我忍不住有了写写扁豆的冲动。
其实,说“冲动”或许并不确切,细想起来,扁豆于我似乎一直都有一种特别的情愫和交集。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在浙东杭州湾畔的一个乡村供销站工作,从镇上的家往返供销站,途中须骑过一段古老的浙东海塘。那时还未分田到户,大田的土地依然是以粮为纲的高压线,宅旁河沿、田角堤边的零星杂地,是种植果蔬、杂粮的主战场。尤其是毗连那段浙东海塘的坡地,依堤临河,光照好,水分足,搭棚又方便,成为村民们种植扁豆的黄金地带。
夏深秋嫩,扁豆开花结果的季节,一骑上那段海塘,扑鼻而来的是一阵压过一阵的扁豆花香。那花香时而浓郁,芬芳中渗沁泥土的甜腥;时而恬淡,清悠里散逸阳光的暖烘。被这样的花香裹挟,在这样的花香中骑行,你的头发、眼睛和皮肤,你的衣服、身体和呼吸,都是花香的荷载和浸润,都是花香的生发和挥逸。好几次,我骑出那段海塘许久了,自行车后面分明还追着几只蝴蝶。
伴着扁豆花香的嗅觉大餐,同样让人惊视叹观的, 自还有那叶堤花溪的视觉盛宴。扁豆本来就生命力特别旺盛,加上依堤临河的坡地,光照和水分的优势,那绵亘千米的扁豆,就如层叠堆积的绿云——藤茎茁壮遒劲,枝蔓纷繁跋扈,叶片嚣张浓密,触须张牙舞爪。当然更让人目不暇接、弹眼落睛的是无数奋力伸向天空的扁豆花,在天高云淡的秋空下,组成一条烂漫流淌的花溪。
新千年秋天的一个下午,一位陌生的农妇敲开我的办公室。面对我疑虑的目光,那农妇嗫嚅着说明来意。我这才想起,她原是我当年在乡村供销站时一位运输工同事的妻子。那时候,这位家在当地的大哥对不满二十岁的我多有照拂,扁豆上市的季节,隔三差五送我和其他同事一些他家种的扁豆——在他看来也许是一种满足和欢喜吧。不料我离开供销站不久,这位运输工竟英年早逝。而在农妇造访前,我正好写了篇怀念他的文章,发在当地的报纸上。农妇感激地说,我们看到了报纸,这么多年过去了,谢谢你还记得他。接着她递过满满一马甲袋的扁豆:“我们也没好东西,这扁豆是自己种的,你别嫌弃,尝个鲜。”望着那一马甲袋的扁豆,我一时间情不能禁。
当年那段古老浙东海塘上与扁豆的交集后,几十年来,我喜食扁豆。也因了这样的嗜好,搬入新居,我屋顶菜园每年必种且种植面积最大的果蔬,就是扁豆。
比起其他的果蔬来,这浙东地域常见的扁豆真的是十分“贱活”。清明时节栽下秧苗后,在抽藤吐蔓之际及时搭一个结实高大的棚架,此后的长长大半年,除了经常浇浇水,偶尔施点肥外,你几乎不用再作什么打理。扁豆的这种“贱活”,更体现在结果的丰硕和特长的产果周期上。夏去秋来,青瓜、蒲子、南瓜、葫芦等日渐从棚架上消瘦了、退隐了,此时正是扁豆浓墨重彩、大显身手之际。起先是壮蛮的藤茎上争先恐后的枝蔓、触须向着四面八方攀爬延伸,接着是浓团的绿叶中发丛一样的花茎、花串争分夺秒奋力伸向天空。也就一两夜的工夫,花茎、花串自下而上爆出簇簇圈圈或红或白或粉的花,蝴蝶和蜜蜂们不知从哪儿听到了集合令,嘤嘤嗡嗡的周旋和采撷,让花香化为颜色,让颜色成了花香。就在蝴蝶和蜜蜂们离开的片刻,如迷你粉拳样的花骨朵里,就已探出肉眼刚能看清的小镰刀、小月牙一般的豆荚。小镰刀、小月牙们见风就长,着雨便肥,差不多半月、二十来天的光景,第一批毛茸肥嫩、白润红艳、散发着甜滋清香的扁豆就可入锅上桌了。
这只是前哨、只是尖兵,大量的友邻部队、后续兵团,众多的骨干方阵、正规主力驮着秋阳、乘着秋风、沐着秋雨源源不断地赶来。那发丛一样奋力伸向天空的花茎、花串上,下面的豆荚刚可采摘,中间的镰刀和月牙已憨态可掬,上面乃至直到顶端的花骨朵里,又一梯队小镰刀、小月牙正出蕊亮相。如此的先后传递、接力赓续,往往一柱花茎、花串就可结出二十多个豆荚。而在花茎、花串的四周、上下,无数新的花茎、花串,又如彩色的焰火,向着天空争先恐后升钻、挺绽。这样的活力蓬勃,这样的生生不息,可绵延至霜降甚或立冬。
“庭下秋风草欲平,年饥种豆绿成荫。白花青蔓高于屋,夜夜寒虫金石声。”当年在杭州湾畔那段古老的浙东海塘上,我与绵亘千米、叶堤花溪的扁豆的交集,仿如观一轴写意的长卷,可用“心有猛虎”来形容;这些年来屋顶菜园的种植扁豆、与扁豆的零距离接触,则似品一幅工笔的丹青,“细嗅蔷薇”。然而无论是“心有猛虎”,还是“细嗅蔷薇”,扁豆在我的认知、记忆乃至情感、生命里的烙印,永远不会有“年饥种豆”的无奈和凄凉。时代不同,境遇、命运以及审美自然不同,人是如此,植物、果蔬同样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