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合元巷子·邻里
本文作者:张家树
兴合元巷子里的回忆永远是美好的。直至今日,家人聊天说起,还是不住感慨昔日巷子里和睦的邻里关系,继而遗憾现代社会钢筋水泥及快节奏生活对邻里关系造成的割裂。
记忆中,1980年以前,各家各户都还没有圈起院墙,一整排房子户挨户,墙靠墙,你家父母刚开始吵架,夹壁邻右就会进来劝架;你家有些什么不对劲的响动,夹壁邻右也会过来看看究竟,担心有贼入门行窃。所以,那种环境是公开透明的,大家也没有什么隐私好隐瞒,也根本瞒不住。现在常见新闻报道哪个老人在家已亡多日才被发现,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我算是半个苦命娃娃,生下来还未断奶,母亲就查出了当时的癌症——肺结核,然后赶紧转院到首都结核病医院治疗。父母一走就是三年,期间家里只有年迈孤寡的姥姥带着我们姐弟三人过活,好在姨姨舅舅都在附近居住,常过来搭照,邻里们也是和善悲悯,苦命娃娃不但没饿着,反而吃成了小胖墩,外号“三老肉”。
那时我还小,没有记忆,但想来一个老人带着三个小孩子过日子是多么不易。当时母亲住院欠了好多外债,大约两三万块钱,如果换算成现在的钱,应该不下几百万,这笔饥荒直到十四年后的1984年才还清,一来得益于借款无利息,二来八十年代后父母工资大幅提升,要不估计我四十岁也讨不了老婆。
常听姐姐给我讲,那时为了看我,她不得不休学,整日要么背着一个肉蛋去拔草卖钱,要么围着锅灶踩着板凳做饭,还要时不时去学校监督我那淘气的哥哥是否逃学。偶有闲时,姐姐就带着我满大街地瞎转。
邻居果梅姨在食品柜台上班,当时计划经济,买肉需要票证,一两一钱都管理严格,但头蹄下水等熟食似乎稍稍松懈些。姐姐经常背着我去食品柜台,我现在还能记得当时柜台里明晃晃油腻腻的电动大铡刀,还有它切肉时那遒劲有力的咔嚓声。那个柜台好高,姐姐都够不着,但不知她用什么办法每次都能把我送上柜台。柜台是水泥面的,冰冷潮湿,但足够宽大,每次上了柜台,果梅姨就会热情地过来逗我玩,最喜欢的一个游戏就是:“三老肉,死一个”。我能想象到我当时多么乖巧可人,因为每次伸脖蹬腿再加上恰到好处的一声咽气后,一小块熟食就会塞到我的嘴里,接着就是果梅姨和她的同事们哈哈大笑,这一招屡试不爽。现在我还常常自责,为啥当时不省得给姐姐私藏一两块熟肉,让我可怜的姐姐也沾沾腥荤,但相信她在柜台下看着我吃比自己吃都开心。
当时典型的柜台前的售货员
当时邻里之间谁家有啥好吃的,总会毫不吝啬地给左右邻居送上一盘尝尝,久而久之也形成了规矩。每当饭点,如果在房前屋后能闻到炖肉或油锅炸糕的味道,那你就等着吧,一会儿准会有美食送来,因为我家的特殊情况,这种待遇更是高一个规格。这里边有个讲究,人家给你送来了好吃的,吃完后洗干净盘碗不能立即送还,要待你家吃好的时再用原器皿送还一份。只可惜我家寒酸,往往只是盛些瓜子花生送还,但这丝毫没影响邻居们一如既往的热情。我可爱宽厚的邻居们啊!
当时的邻里之间,谁单位有内部优惠活动会马上知会大家,这在计划经济的年代更是弥足珍贵。
最盼望的是改花姨单位的活动。姨姨在兔厂上班,当时中旗兔厂好像效益还不错,据说产品还出口呢。出厂时兔子脑袋是要剁掉的,因为兔头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副产品,所以厂子里就当做福利卖给职工(先给大家卖个关子,猜猜兔头的价格)。
现在每次给大家讲起吃兔头的故事还会像当年吃兔头那般兴奋。
姨姨一般会在中午告知邻居们下午去买兔头,当然是要打着她的幌子。像预知要看电影一样,这天一放学,我就抓紧时间在学校写完作业,然后一溜烟跑回家里,因为我知道家里收拾兔头需要我这样的熟练工。兔头是新鲜的,还带着母体的余温。第一道工序是剪毛,虽说兔头是扒过皮的,但眼、嘴处还有残留的毛发胡须,需要拿剪刀剪去;第二道工序是刷牙,因为新鲜兔头嘴里还有大量的草料残余,必须清理干净,拿牙刷去刷就是最好的选择。洗涮干净,就可以下锅了。有淘气的小孩会把兔子的眼珠挖出来几个,然后用针线串成一串戴在胸前当佛珠把玩。
猜到了吗,一大锅兔头大概有百八十个,需要花费多少银子呢?一分钱两个,自己算吧。 所以,虽说家境困难,但无论哪家拿出四五毛钱给全家来一顿饕餮大餐还不是啥难事,应该说这等便宜不占真是大傻蛋。好家伙,一大锅兔头足够我们一家老小吃两三天,而且是甩开了膀子吃。所以,一到改花姨单位产品出库,就等于我们一个院的人集体过年。
现在大家生活好了,北方的稀罕美味就是吃个鲜活的大闸蟹,而且煞有介事地整个蟹八件捯饬。兔头虽说难登大雅,但吃起来也是有章法的,其精细耗时程度与吃蟹极为相似。
我一般先吃脸肉,把兔头上下颌扯开,下颌再一掰两开,两大块脸肉轻松就能入口,然后就是美味的舌头。啃上颚部分稍有难度,需用指甲一点点挖出藏在耳朵或眼眶里的肉丝(一点不敢浪费),最幸福最美味的就是最后打开颅骨吃兔脑子。
现在市面上麻辣兔头或熏兔头也是一道美味,而且价格不菲,动辄五块八块一个,但那味道实在不敢恭维。一开始我以为是做法不当,为此还专门跑到冷库买了两箱兔头让我妈做,想再次体会当年的味道,但怎么吃也找不到那时的感觉了。现在人生活好了膘肥体壮,兔子生活也改善了,兔头上居然常有一层肥油包裹,让人一看就没了胃口。
现在卖的麻辣兔头
邻居里国强哥当过兵,还在唐山地震救灾中伤了腿留下了残疾,是我们小时心目中的英雄。记得他退伍回来第一件事情就是给我家送来了两包部队的压缩饼干,油纸包着,每块有15公分见方。那天家里只有我和我哥,不难想象这稀罕物,尤其是稀罕食物,对弟兄俩的诱惑有多大。国强哥刚走,我们就忘了人家“不敢多吃”的嘱咐,好在没有独吞留了一包给家人。结果呢,压缩饼干干燥,吃饱后口渴得厉害,哥俩又一人喝了一瓢凉水,过不多久,我们体会到了国强哥临走时的嘱咐多么重要,遇水膨胀后的高级食品直撑得哥俩满炕打滚,便秘N天......
记得前院有户邻居是外来户,搬来得晚些,好像是知青一类。两口子精神干练,有两个男孩与我们年龄相仿,但神态衣着显然与我们是另类,人家无论脸蛋还是衣服总是干干净净,衣服虽然也打补丁,但样式绝对是新潮洋气的。与他们的父母一样,这俩孩子不太合群,也许压根就是不屑与我们为伍。闲暇时间哥俩总是在看小人书,或者玩积木等高级玩具,我们腆着脸跟人家借还不给。自然,自尊心或不如说嫉妒心激起了熊孩子们的邪恶,于是经常欺负哥俩,甚至殃及人家家人。以下情节又是我们的拿手恶作剧。
我们曾经把土豆切成牛奶糖大小,拿糖精水泡一泡,之后晾晒到“圪朽”(干朽蔫吧)而且白色淀粉出来后再拿糖纸包好,趁人不注意放在他家门前,然后爬到他家房顶直勾勾、无比坚毅地等着看哥俩捡糖后咀嚼的表情。我们曾经在看过《小兵张嘎》的电影后效仿堵过人家烟洞。我们还曾经在除夕夜没完没了拿炮炸人家的灯笼,不炸灭誓不罢休……
直到有一年,我们得知哥俩其中的一个得了白血病,看着他父母每日伤心欲绝的神情,我们感到深深地后悔,时不时给哥俩拿去新买的小人书或自己做的玩具。但晚了,孩子最终没有救活,而且从那以后一家人也搬走了。现在我还认为他们之所以搬走,或多或少都和我们欺负人家孩子有关。佛祖啊,原谅我们吧!
说点开心的。
我的父母都是中专生,有些文艺青年的潜质。母亲有一副好嗓子,是小镇里小有名气的歌者,至今老太太提起当年扮演白毛女引起观众热烈反响时仍会双眼放光,津津乐道。父亲虽说一副破锣嗓子,但能吹箫会拉二胡。当时院子里经常停电,每到这时,父母便点上蜡开始自娱自乐,邻居们也会循着歌声聚到我家,坐的蹲的,喝着茶抽着烟嗑着瓜子,欣赏着他们并不精彩的表演。
文章接近尾声,再给大家描绘两个画面。
画面一:冬天,屋外寒风凛冽,屋内灶台热烈上涌的蒸汽弥漫了整个小屋,能见度只有几公分。高高的柜顶上,一个皮壳包裹、一尺见方的春雷牌收音机里,袁阔成单田芳们抑扬顿挫地讲着评书。柜子下面,七八个孩子围在一起,绝少有地、安静地听着,听到程咬金用稀屎大锤吓跑强敌时哈哈大笑,听到秦桧害死岳飞父子时跳脚骂娘,听到赵云几进几出勇救少主时兴奋大叫……
围坐听收音机
画面二:前院军毛家,从外面看,厚厚的棉护窗和棉门帘将整个屋子遮挡得密不透光,而屋里,一盘大炕上坐着七八个成人,他们在打麻将或者观战。说给现在的年轻人听肯定不相信,他们的赌注只是谁输了戴上报纸叠的大帽子,直到他人点炮移交,绝无半分金钱往来。但饶是这样,大家仍玩得兴致勃勃不亦乐乎,而且能玩到半夜三更。顺便说一下,我总说我的麻将水平是奶功,不是吹的,因为我是在爸爸打麻将时盘着的腿上开始识字的,第一个字就是红中的中。
这些画面都是真实的,就发生在我家房前屋后,发生在兴合元巷子里。
这篇文章完稿正值三八妇女节前夜,也借此文献给我亲爱的姐姐,祝她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