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甚没甚,有甚吃甚,吃甚有甚

本文作者:高增标

最近有人做了一个调查统计,他们选择的人都属于60岁以上的群体。问现在生活好不好?答好,百分之百。问现在幸福吗?答幸福,百分之九十七,另外那几个是单身的,没说话。问现在住的穿的怎么样?答好,百分之百。住的楼房,冬暖夏凉。冬有冬衣,夏有夏装,衣服多得很呢。问现在吃的最香什么?答哎呀,不知道香什么,百分之九十,剩下的有的香酒,有的香烟。

问这些问题如果是问你们六十年前的话,那你们又该怎样回答?答:六十年前生活不好,不幸福,住的破房,穿着烂衣裳,冬天冷夏天晒,没一梁梁儿好活。又问六十年前最香什么?答:大年下的肉,百分之九十六,另外有几个人是吃素的。问:平时不香肉吗?答:平时哪有个肉了,香哇不是个白香。问:还香什么?答:八月十五的月亮爷,麸皮面月饼,大沙果子糖蛋蛋。问:除了逢年过节平时香什么?答:平时哇就是姥爷来养病蒸的那两个白面馍馍了,我妈拦不住,姥爷给掰一圪塔塔,吃到嘴里,心里想慢慢吃,不要咽了不要咽了,很快就给咽下个啦,再想吃哇倒没啦。哎呀,那香死个人啦。再问:平时还香什么?答:没个不香的,是能吃的都香,牛角角那是咬不动,要是能咬动那也香地吃啦。

牛角角咬不动,要是能咬动洗巴洗巴也能煮得吃了。

又问:请你说得具体点。答:那好哇。小时侯那莜面窝窝、压饸烙、大抱渣子、锅巴子,你走到豁口子上(大门口但大都没有门)就闻到味儿啦。有些光棍汉没吃的,就闻了,闻到味儿就知道饭熟兰,进门让你猜谜语呢,“你猜我今儿吃呀不?”你猜吧,猜对猜不对他也吃呀。有那小气人家(也不是小气,人家也不多哇),人去了不敢揭饭了,灶里还有火了哇,时间长了,把静拍拍(放在锅里没笼筐的小笼)也烧呕了。所以呕静拍子就成了常吃噌饭人的外号啦。

“还有甚了?”答,那可多了。熬糊糊呀拌炒面呀,山药亏垒席饨饨呀,灰菜丸丸烩蓿麻呀,山谷子呀葫食子呀,甜苣苦苣菇菇英呀,嫩沙蓬呀榆钱钱,香不过个玉米窝窝头呀......那就叫甚也能吃甚也香呀!到了腊月二十七八,家家炸糕,全村一股炸糕味儿,能跑动小娃娃还有这半大小子穿了点烂衣裳红火得满街疯跑,东家门儿进西家门儿出,一天跑个没数儿。

看了这份调查,就想起我小时候呀,早晨没起炕那熬糊糊味儿就钻到鼻子里了,赶紧起来香香儿地喝上几碗,中间再拧碗炒面那更香。我们家人多,一大锅糊糊争抢着就喝光了。喝得那肚呀青坛坛儿,圆鼓鼓儿。还想喝了,我大我妈怕我们撑着,不能吃啦不能吃啦,就那也拦不住呀。真是越没越能吃,真能吃呀。

赶晌午回来又饿啦。蒸莜面冷盐汤拌点山药,香得呀直吃了。一般情况下吃不上蒸莜面。冬天吃干菜,夏天就是那甜苣呀菇菇英呀包饺饺,皮皮擀得薄薄儿的,青花紫照能看见里面的菜馅儿呢,没有一点儿油,就搁点儿咸盐。我就不想吃馅馅。有一次刚揭上饭来,汽也大,趁大人们拿碗筷没注意,我几下就把一笼饺饺的圪棱棱给吃光啦。等我大看见时我早就退到炕里头旮旯旯儿挨住墙坐在那儿不敢动啦,怕打了。我大说,今儿这饺饺是咋啦,活勾打牙的棱棱哪个啦?我妈上去一看,哭笑不得。一口气大声说道,这事儿能有谁了,就你那个灰儿来来,谁能办下这事儿!我大苦笑着:这个灰狗的,这还像个娃娃了,灰狗的灰狗的。快吃哇,吃了还要到地儿个了,不要把娃娃吃着。灰狗的,这个灰狗的,欠欠儿地揍你一顿哇。其实是吓唬我了。我大我妈可亲我了,哪能舍得打了。

记得最香的一顿饭就是下蛋母鸡大烩菜,香得把涮锅水还喝了两遍。六七月的下蛋鸡真肥呀,黄橙橙的油呀粉嫩嫩的肉呀。哎呀,你说那个年代谁家舍得杀下蛋鸡吃了?全指望那鸡蛋换点儿咸盐呀,火柴呀,点灯煤油呀,窗户纸呀等等日常用品了。这个母鸡是我大从老鹰嘴里刁下的。

那天晌午我们正吃饭了,忽然听到鸡儿呱呱哨哨地乱跑乱飞,我大反应快,“神雕抓鸡儿了”。碗还没放稳人早就跑到墙外头啦,我们也跟着往外跑,一瞭,雕抓了个鸡儿正在半空中往西山上飞呢,再看我大已经跑过蓿麻滩到了山根底啦,我大快得就像那离弦之箭,比雕飞得也快。那蓿麻滩西山底离我们家足有四五百米远,那蓿麻扎得人又麻又疼,我大光个膀子,甚也不顾啦。说时迟,那时快。瞭见我大猫着腰,连爬带跑,几下就窜到半山腰了。那个雕刚落下,一块石头飞了过去,哎呀,打得有点早,雕还没放下鸡儿,抓起鸡儿又飞走啦。我大是紧追不舍,瞭见雕又往那个山头飞去,我大更快,顺着那小牛路路,跃过那个大不扯洼冲上了西山顶。那个雕大概以为人追不上啦,也许也累啦,落到西山顶上放下鸡儿,啄了一口鸡毛。忽听耳边风响,只见一块拳大的石头照着自己飞来啦,逃命要紧,顾不上抓鸡儿振翅而飞。我大上去把鸡儿抱起来一看,哎死了,雕一口肉也没吃上。

褪了毛,洗干净,第二天中午鸡肉烩山药,那可叫个香呀!我大倒了点儿酒,不多,就是个碗底底,喝上酒就点山药和肉,再说上点儿追雕的过程,身上被蓿麻扎得一片一片红也大概忘了疼或痒啦。不过我们只顾香得吃呀,谁还顾上听呢。碗底底点酒暂且儿也喝不完,我倒吃得大概也饱了,多嘴说,“大,你要香一口倒喝啦哇,那么点儿酒,这么大一气也喝不完,到底是香不香?”我大笑着说,“来你尝尝就知道啦”。把碗端到我嘴跟前,我端住碗慢慢儿抿了一点点儿,又苦又辣还扎嗓子。“哎呀,这叫甚了,真难喝。这还有甚香头了,快你不要喝啦”。我大说,“长大你就知道兰”。我说,“我可不喝这东西。”我大看看我又笑了笑,继续圪抿那点酒......

这大概就是我大生平最香的一顿饭啦。从小家里穷,十二岁就当长工,到哪儿吃过个鸡肉烩菜就烧酒了。

后来,又喝过一回酒。家里来了客人,倒了大半缸子酒放到锅热一热喝哇,结果灶里火旺,热过啦,酒都跑到锅里和水混起啦,我大连水带酒都喝了,酩酊大醉睡着啦。客人没招待好,事也没办成。我大叹口气说,不后悔,总算醉了一回。

这是我大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醉酒。后来就忌酒啦,后来又忌烟啦,再后来就驼背啦......再后来......再后来......我大就再也没有个再后来啦。唉,真愣呀。所以说年轻人们啊,不要强迫老人忌掉嗜好。如果忌掉,那不是好,而是老啦,那不是个好兆头。

还有一次是羊血烩山药。饭熟了,我们兄弟姐妹六七个,加上外孙子,都要吃,等我大吃呀一块也没有啦。把我大气得直嚷嚷,哎呀,肉吃不上,羊血也吃不上。就这一句重复了两三遍,我们也都愣住啦,谁也没懂得把自己碗里的喂他一块块或许早就吃完啦。实在是太香啦。

还记得有一次早晨醒来,一眼就看见我姐枕头旁边放着四五个大梨。我抓起一个钻到被窝里蒙着头就吃。心里说只吃一个,剩下的给姐留下。越吃越香。就这么就想就吃,就吃就想。一直把这四五个大梨吃光啦。怕被我妈看见,就从被窝里钻炕里头挨着墙不敢动啦。

等我妈烧开一大锅水站起来一看,梨没啦,只剩下皮和梨核堆在炕沿边边儿上。我妈嫌溜盖扎地大声说:“哎呀呀,把一堆梨儿给偷吃完啦,这个灰小子,一时不操心,就给你干下好事啦,哎呀呀,哎呀呀。冲屁股欠欠儿打你两巴掌。”那是我姐生病,二姑给买的。我大以为咋啦,赶忙回家就问说,这么多梨儿都吃啦,哎呀,不要把这个灰猴吃着。果不其然,一会儿我就肚子疼开啦。我大我妈着急得又是捋呀又是扎呀,端了一盆热水把烂毛巾热捂在我肚上,也不管烫不烫,折腾了半天这才没事儿。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想吃梨啦。

炒鸡蛋也是如此。平时不吃,我大姑和二姑来啦,炒了一大盘,她们看我吃得香,就不停地给我往碗里夹,我不住气儿地吃,一顿炒鸡蛋又吃着啦。以后连炒鸡蛋也不能吃啦。

后来慢慢长大了,我也喝开啦,也懂得酒啦,也理解我大啦。他那是香酒又舍不得喝,没钱哇。我大我妈一年没日没夜地劳动也挣不够个口粮钱。大半缸子酒和水都舍不得倒掉,喝了哇。六七个娃娃光买鞋也得两个钱了哇。夏天赤脚烂鞋都行,冬天不能哇。

再后来土地下户,粮也多啦,油也多啦,这可扯开劲 儿吃哇。八月十五打月饼,一家60斤面、20斤油、20斤糖,到旗下营排队走后门找熟人住旅社等着,打上月饼可劲地吃。我大也赶上那好光景啦,有吃有喝地又过了近三十年。

故事还有很多很多,诉说不完。每当想起这些童年时的蠢事、傻事、趣事、尴尬事以及父母对子女无私的爱,那真是哭笑不得,悲喜交加,酸甜苦辣,五味陈杂,复杂的心情难以表达。

到现在吃甚有甚啦,甚也不香啦。山珍海味不香啦,满汉全席不香啦,提倡粗粮营养啦,提倡节食减肥啦,提倡忌荤素食啦,谁也不敢吃肥肉啦,野菜也变高档啦,端上宴席桌上啦,玉米窝窝头又稀罕啦。过去那些所谓好吃的也都食之无味啦,一日三餐也不知道该做甚饭啦。

这世道变化真大真快呀。总的说来是越变越有啦,越变越富啦,越变越好啦。

其实,我们真的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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