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府品红】舅舅的温度

韩乾昌

甘肃天水人,现居兰州。自由职业,天性自由散漫。

自幼酷爱红楼梦,偶有心结,集成一文,以遣愚衷。

审核:张远、青豆荚、司长冬    编辑:红柳

舅舅的温度

小时候,常听我妈说:“舅舅亲,打断骨头连着筋。”

小时候,常听我妈说:“舅舅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小时候我不明白这话啥意思,为啥舅舅那么亲还要打断舅舅的腿呢,又不好意思问。只知道提起舅舅,心里满是温暖。

小时候,最喜欢去舅舅家。舅舅家有甜甜的蜂蜜,高高的杏树,一群表弟表妹,当然,还有舅舅的疼爱,尤其是大舅。

大舅看见我第一眼,必然要说一句:狗娃眼睛又来啦!(大概是我小时候眼睛小的缘故吧,在大舅眼里就像一只眯缝着眼的狗娃,惹人怜爱。)说着就来拧我的耳朵,我一躲却躲进大舅的怀里。大舅顺势把我抱坐在他膝盖上,千般的抚爱,万般的摩挲。这大概就是舅舅的温度,一种安全的温暖。

等以后看了红楼梦,才知道舅舅还有一种温度叫做透心凉。

作者曹雪芹是个态度鲜明的舅舅黑。他把“无心灯”、“善骗人”、“沾光”等给了一些不堪的人,却把最不堪的词汇“不是人”留给了舅舅。可见曹雪芹大概没有遇到好舅舅。

没有遇到好舅舅的何止他一人。

那日,不甘贫困的贾芸去找舅舅,这个青年怀揣着改变命运的梦想。可梦想与现实间隔了一条势利街(十里街)。舅舅把一条拒绝的理由说出了几层的意思。

一来呢,三天前立了新规矩,任何人不许赊账;二来呢,就算拿着钱,我们这样“不三不四”的铺子里也不一定有货;其三呢,你若像那府里的贾芹一样也捞个差事也还罢了,偏你又不争气。

舅舅的理论水平达到了“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的水平。贾芸明白了,他和舅舅间横亘着的不是麝香和冰片,而是一座叫做“世态炎凉”的山峰。贾芸也不是只会说“双方进行了坦率而友好的交流”的发言人。他说——

“舅舅说的倒干净。我父亲没的时候,我年纪又小,不知事。后来听见我母亲说,都还亏舅舅们在我们家出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就不知道的,还是有一亩地两间房子,如今在我手里花了不成?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叫我怎么样呢?”

这段文字大有文章。

其一、父亲去世时,贾芸尚年幼,后事是舅舅们出主意料理的。

其二、如今只剩下一亩地两间房,那么其余的财产呢?

这里边究竟出了什么主意,料了什么理,大概只有舅舅们清楚,反正不会是日本料理。

最后,要去邻居家借面的舅舅和舅妈把面子里子都借出去了,却把一个有志气的青年贾芸还给了读者。这样的舅舅还真没别的词给予定论更恰当。是,作者给了他一个响当当的名号——不是人。

还有一个响当当的舅舅王子腾。他是元春、宝玉、宝钗、薛蟠等人的舅舅。这个书里没有正面描写的舅舅一路从京营节度使开挂一般,旋升至九省都检点。薛蟠似乎挺怕这个舅舅,容易让人以为这是个刚正不阿的舅舅。可实际上,从凤姐手里的命案以及和贾雨村之间的千丝万缕说明,这个九省都检点的舅舅何曾检点半分?

不检点的舅舅何止一个。邢大舅就是个中翘楚。这个整日赌钱耍女人的舅舅,人生最大理想和追求就是惦记着邢夫人娘家的一点财产和她的嫁妆。邢夫人本就是个尴尬的存在,再摊上这样的娘家人,除了将尴尬进行到底又能如何?

这还不算最尴尬的舅舅。最尴尬的舅舅是赵国基。这个单看名字应当是国之根本与栋梁的舅舅,死了以后,连一个贾府里的下人,袭人的母亲的身份都不如,只值银子二十两,比鸿毛略重一些。他空有舅舅的身子却没有舅舅的命。乃至于探春只知有个九省都检点的舅舅而不知有个国之根本的舅舅。这就尴尬了。

尴尬的舅舅尚情有可原,可贩卖外甥女儿的舅舅就不仁不义了。叫他忘仁也算是作者笔下留情。可这舅舅何止是忘仁,简直是忘人。他忘了自己还是个人,或者说他连什么叫做人都忘了。

有忘了自己是人的舅舅,就有忘了自己是舅舅的舅舅。这个人是贾赦。贾赦似乎除了女色和银子,别的一概不大记得。只有一回,就是黛玉刚进贾府时,他还记得自己是个舅舅,还能说一句让外甥女儿在这边别见外的话。此后,这个外甥女儿就从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也难怪,把自己女儿都能换成银子花的人,怎么可能惦记着自己还是个舅舅呢。

当然,那个年代,男女大防。两个舅舅分别托词不见也是情有可原。再说,黛玉当初见了这两个无趣的舅舅该怎么答问呢?不如一笔划过去的好。

可这一笔终究还是留下了痕迹。

宝黛共读西厢时,宝玉脱口而出“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气得黛玉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

又一回,黛玉因前夜疲惫正午睡歇着,宝玉恐她饭后贪眠睡出毛病来,歪缠着说话不肯让她睡。黛玉见他腮边有血渍,宝玉忙解释是替人淘漉胭脂膏子,蹭上的一星点,黛玉只叹道:你做这些事也就罢了,就算舅舅看不见,被旁人看见了去舅舅耳朵里学舌,又要生气了。

好在黛玉眼里心里还有贾政这个舅舅。

娘舅娘舅,没了娘,还有舅。

贾政为人端方迂腐,可毕竟对黛玉这个外甥儿还算留心。从凹晶馆黛玉和湘云联诗一节可知,贾政对黛玉的才华还是很欣赏的。

黛玉父亲不在了,贾政某种程度上算是黛玉精神上的父亲。否则,就不会威胁宝玉去告舅舅去。尽管是一时的小儿女之态,可对黛玉来说何尝不是一种精神上的寄托与安慰。

红楼里的舅舅大多猥琐不堪,好在还有贾政这么个保持着不远不近距离的舅舅,保持着舅舅这个称谓应有的存在感与温度。

虽然没有正面描写贾政对黛玉的疼爱,可侧面还是能感受到贾政从严肃里透出的一点点温情。在宝玉眼里,父亲的形象如焦雷贯耳,可对黛玉这个没爸的孩子,有这么个舅舅,怎么说也是聊胜于无。

其实,说舅舅聊胜于无,终究是不对的。

舅舅,绝非一个称谓与一种身份那么简单。

在人类母系社会时期,子女只知乃母,不知乃父。舅舅往往要尽抚养姐妹孩子的义务,充当父亲的角色。

进入父系社会以后,舅舅的角色依然非常重要。母亲作为女人是不好抛头露面参与社会活动的,这时舅舅便充当了母亲一方的家族势力代表。

在我小时候,舅舅家人是很有权威的。舅舅家人做客,坐的是上座,吃饭,吃的是上席。一旦得罪了舅舅家人,以后许多红白喜事都不好办。因此,同样的亲戚关系里,舅舅又有着特殊的意味。

只是,随着独生子女时代的到来,许多称谓变成了一种书面语,日常生活再难用到。以后的孩子们恐怕再难对七大姑八大姨一类的称呼有着切身感受。我在想,孩子会不会突然有天问我,什么是舅舅……

我该如何回答?

痴红初语

微刊主编 | 红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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