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 | 谋杀贾维斯
你亲手“杀死”过你的爱人吗?当他消失在这个世界以后……
01
春香堂有一种香,名叫“色即是空”。香体是翡翠的绿色,点燃之后,清凉之中带着捉摸不定的香气。每次当我点燃这种香,都会琢磨很久它的味道。我想要和人描述清楚它,但到目前为止始终不能。
不知为何,这天小和店长让我点燃了这种香。他很少主动要求些什么,可他选择了它,这使我对它更感兴趣了。
香炉庵,这是一家位于镰仓的和式茶点店,我是一名来自中国北方的留学生,在这里打工。这里一共有五位店长,他们每个人周一到周五各值一天班,周六周日则由一位大叔顾店。
这天是星期四,小和店长值班。他说,他的一位朋友一会儿会来。
一点多的时候,我在店门前看到了一个外国男生在跟一个女生搭话。他的举止得体而礼貌,但女生只是对他微笑着摇了摇头,随后那个女生便走进了我们店里。
有那么一种女生,说不出哪里长得特别美,但整个人却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气质,这种气质使她在人们眼中有距离感,同时也有些羡慕。而这位小姐就是这样的人。
她走到正在打游戏的小和店长身后,将手中的袋子放到她的面前说:“北美新鲜直送,请签收。”
小和店长抬起头,看到她时笑了,拿出口袋里的游戏说了声:“谢了。”
他喜欢打游戏,看来这位小姐的礼物很投其所好。
通过小和店长的简单介绍,我知道了她叫柏罂。
我为她端上热茶后问:“刚刚那个金发男生很帅啊,你不喜欢?”
她低头笑了笑,没有回答,那个午后是我们的初次见面,之后的几天她都没有来店里。
香炉庵秋季的限量菓子上市的时候,我再次见到了她。
我告诉她,之前那个金发男生有来过店里,估计是来等她的。
她看着柜台里的新品,淡淡地说:“我不会喜欢谁了。”说完,她指向了那颗限量品。
覆盖着枫叶的迷迭香巧克力流心糯米团子,和坐在窗前的她相得益彰,整个镰仓的秋天都仿佛衬着她淡褐色的发色与睫毛。
她品尝着它和我说:“其实它的名字是我取的。”
我有点意外:“虚拟巴黎?”这是这个菓子的名字,我一直以为是小和店长取的。
我问:“为什么是虚拟的?”
她说:“因为它属于一个不曾存在过的故事。”
我又问:“它和您不谈恋爱有关系吗?”
她轻声道:“我只在梦里爱上过一个人,但我又在那里亲手杀了他。所以……”
她所说的故事开头听上去是如此可怕,但接下来的这个谋杀故事却非常动人——
柏小姐说,在那场梦里,她是一个“职业杀手”。她经常做的工作是,让一些不该存在的人消失。
有一天,她见到了一名新的委托人,他叫王宁昊,是国内新生代的唱作人。他见到柏罂时,整个人的状态已经很疲惫。他说,如果他的哥哥不离开,他大概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而他口中的这个哥哥就是Jarvis。
之后,柏罂去见了他的双胞胎哥哥。
与气质冷酷、注重效率的王宁昊不同,他的哥哥虽然与他有着同样的容貌,但那是一位愿意花时间在别人身上的建筑设计师。
柏罂在他的工作室外看到这个男生时,落地玻璃窗里那个穿着英伦格子外套的男生抬起眼镜框与她对视了几秒。随后指了指旁边进门的方向,示意她外面要下雨了,请她进来。
柏罂走进屋内,他的工作室也是一家花店。她说:“对不起,我不买花,也没有什么需要设计的委托。”
他从画纸上抬起头来说:“没关系,我知道。”
柏罂有些意外。
他说:“如果你需要什么你早就进来了,可你站在外面很久了。”
他看了一眼手表说:“再坐一会儿吧,下一班地铁还要一会儿。”
她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坐哪趟地铁?”
他指着她包里露出的一截车票:“你忘了扣上背包了。况且你穿着高跟鞋,应该不会开车。”
最后,他对她说:“你去地铁站的时候走右边那条路吧。虽然那个跟着你的男人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可女孩还是少走小路比较好。右边那条路人很多,安全一些。”
他说话的声音带着南方男子特有的软糯感。
他细心、敏锐、聪慧、温和……他看穿了刚刚来这里买了一束花的男人是在跟踪她这件事。
他见外面的天色暗了,给了她一把伞。但那把伞的挂绳断了,他随手把工作台上剩余的缎带材料系在了伞上。这个像礼物盒子上的蝴蝶结一样的挂绳系好后,他看着笑了笑说:“既然它变成礼物了,就送给你吧。”
02
柏罂拿着那把伞一路走到地铁站。她将刚刚与Jarvis见面的场景在脑海中回想了一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王宁昊说从小到大妈妈和身边的很多人都更喜欢他哥哥。从某种角度来说,Jarvis确实比他的弟弟更符合人们的理想,这也是王宁昊的病因。
站台上围着很多人,柏罂走过去,看到地铁轨道上站着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束花在工作人员身边挣扎着。看到她的瞬间,那个男人忽然大声嚷嚷着:“柏罂!我来向你求婚了。柏罂,你嫁给我好不好?”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男人正是那个跟踪她的人,而那束花是他刚刚在Jarvis的店里买的。站内的工作人员用力拉扯着他,但他的声音更大了。柏罂正想告诉工作人员他是病人,他拉住了她手上的伞绳,瞬间把她整个人的重心拽向了轨道,她想松开手也已经来不及了。就在她整个人朝那个站在轨道上的男人倒下去时,一双手臂从身后将她搂了回去。那根临时伞绳上的蝴蝶结被这个人的力量拽开,一条鲜红的缎带松散地飘到轨道上空。
柏罂站稳后,听到身后的人问她:“你没事吧?”
她转过头,看到Jarvis在对着她笑。他开玩笑说:“还好,给了你一把坏伞,一拽就断了。”
柏罂没想到会是他。
他说:“我想起他买的花,有点不放心,就跟过来看看。还好,我多此一举走了这一趟。”
男生的身体特别温暖,一旦确定了要保护一个人,这种温暖便成为一种安全感。
他的笑容很像一种传统的棉花糖,带着云的软度,还有糖的甜度。
近距离地看着彼此,柏罂心想:傻瓜,你救了一个要杀你的人。
03
第一次见面之后,柏罂让助手将那个在地铁站里被带走的男人的一些资料送去了警察局,顺便让助手取回了那天她在现场弄丢的那支笔。那是她的老师在她毕业时送给她的,在那天之后就不见了。她回想了一下,大概是当时从包里掉出去了。
但助手从警局回来后告诉她,警方发现那个男人有精神病后,将他送往了精神病院,但他在途中逃走了。另外,她掉在现场的钢笔当天做完笔录之后他们就还给她的男朋友了。
柏罂有些担心那个男人的情况,便委托了一些朋友去帮忙找他。而她的钢笔,只有她亲自去那个“男朋友”的工作室取了。
她取钢笔的时候问Jarvis:“你既然早就收到了,为什么不给我?”
Jarvis拿着那支笔看着她说:“我在等你啊。”
柏罂迟疑了几秒,问:“等什么?”
他以轻柔的目光看向她:“等着见你。”
彼此四目相对,此时窗外又下起了滂沱大雨。雨声告诉柏罂,她回不去了。
室内有大量的迷迭香,这种植物的语言是:请你永远怀念我……
它是柏罂余生唯一可以为他做的,也是属于虚拟巴黎的味道。
柏罂取回钢笔之后,有好几周没有见Jarvis。他也没有给她打电话,只是偶尔会发来一条信息,告诉她一些好吃的店铺、好看的电影,以及哪里的公园有好看的喷泉……而这些无一例外都在她生活的周边。
周五她下班以后终于去了那个喷泉,没想到他正在那里监督园丁种花。
他说:“这个公园是我设计的。”
她点了点头,问:“所以你最近很忙?”
他低头笑了:“对你来说,我永远不忙。”
之后他送她回家,一路上她都走在前面。走到她家小区门口时,他问:“你和男朋友一起走路时也这样把他甩在后面?”
她说:“我对谈恋爱不感兴趣。”
他问:“为什么?”
她说:“谈恋爱这件事无非会产生两种结,一种是结婚,一种是分手。我对结婚没兴趣,那么谈了分分了又谈,这样来回折腾又什么意义呢?”
他听到后笑了,问:“这位小姐姐,你是魔鬼吗?”
柏罂听到后也笑了。
小区门口有通讯公司在做活动,一个工作人员走到他们身边,拿出一张单子说:“先生、小姐,定个套餐吧?这样以后你们两个人打电话就不花钱了。”
柏罂尴尬地摆了摆手说:“我们不是,而且……他很忙,没时间打电话。”
话音刚落,天空忽然噼里啪啦地响起来。她吓了一跳,抬起头才知道是街尾的超市开业在放烟花。他接过工作人员的单子在上面写了电话号码,然后捂住她的耳朵,凑到她右耳边打开手掌的一条缝隙说:“我没给你打电话,是因为不想打扰你,但我随时在等你的电话。不用担心我想不想见你,因为我永远都想见到你。而你想要见到我时,我就会出现。”说完,他把钱交给了工作人员。
夜里的焰火隔着他的手掌变成一种心跳的声响。
04
柏罂工作室附近的小公园在一周后彻底完工。公园里种着许多她喜欢的白玫瑰和迷迭香,每次路过时她都会不自觉地停下来看一看。但她仍然只在每个周末见Jarvis一面,因为她知道不能太靠近他,可是由于工作原因,她又必须见他。
每次见面时,柏罂都会问一些他小时候的事情。有些他记不清的答不上来,也在她的预料之中。
他们经常在一家咖啡馆见面,每次柏罂都点拿铁加奶这种近似咖啡奶的饮品。这天见面时,服务生直接给了她另一份菜单,上面手写了八种口味的拿铁。
她看着菜单问:“这是?”
服务员指了指她对面的Jarvis:“我们老板为您设计的新菜单。”
柏罂才知道这家店是他开的,她看了看Jarvis,随便点了上面的一种。
香草巧克力味道的咖啡意外的好喝,她问:“为什么会弄这个?”
他说:“因为你不喜欢喝苦的,而我想做个有营养的人。”语毕,他拿起纸巾擦掉了她发尾蹭上的咖啡泡沫。
柏罂假装看了一眼时间,起身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然而她接下来没有任何事情,她只是找了个借口离开刚刚那暧昧的氛围而已。但她忘了自己的“特殊日”到了这件事,方才那一段路走得太快,现在肚子已经疼了起来。她捂着肚子穿行在小巷里,打算走到巷口打车回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她转过头看了一眼,却看到了之前在地铁站向她求婚的男人。
她想和那个男人平静地谈一谈,但对方的状态并不适合。他越追越快,柏罂想通过催眠的方式让他停下来,但肚子实在太痛,令她暂时无法做到。慌忙之中,她的高跟鞋在小巷石板路上硌了一下,她的脚扭了。她脱掉鞋子光着脚继续往前走,路过一个岔路口时,忽然有人伸出一只手将她拉进了另一条岔路的一家小店里。
她被拽进店里,抬起头才看到站在面前的Jarvis,问:“你怎么?”
他正对着店外竖起一根手指俯身靠近她轻声说道:“嘘,别动。那个人就在门外呢。”
柏罂背对着门不知道外面的情况,而他看向门外的眼神中带着挑衅,慢慢靠近她。她明白了他在用一场“吻戏”将外面的男人给逼走。
时间一秒一秒在他身上的迷迭香香气中度过,后来他松开手说:“没事了。他走了。”
他说:“刚刚你走后我就看见他了,所以就跟了过来。”
店长走上前来对Jarvis说:“先生,给你的女朋友买双鞋吧。”
Jarvis环顾了一屋子的高跟鞋后,笑着将柏罂一把抱起来,对店长说:“不用了,我的女朋友不能总穿那种折磨人的东西。”说着,他在对方羡慕的目光里将柏罂公主抱抱出了店。看着柏罂脸红的样子,他低眉笑了。
他抱着她回了咖啡馆,他给她煮了一杯热姜茶。咖啡馆角落里放着一架三角钢琴,他留意到她的视线,问:“你喜欢听吗?”
她点了点头。
他走到钢琴边坐下,按下了琴键。
他弹奏的是贝多芬的《月光鸣奏曲》。
她起身走向他,钢琴上方的顶棚上挂着一架水晶灯,它一滴一滴的光落在他弹奏的手指和黑白琴键上,像一条小小的星河在唱歌。
一时间,灯火、光影、街道、人群……她被眼前这个弹钢琴的人所吸引了。这个场景让她想起了林俊杰的一首歌,她站在他的对面轻声念道:“窗台风铃,我在咖啡馆为你弹琴。”
乐曲结束之时,店内所有人鼓起掌来。
他起身说:“其实我是第一次弹这架钢琴。”
她不解。
他指了指旁边墙上的小黑板,上面写着:请勿擅自弹奏,违者罚款一万元。除非你是弹给心爱的人听。
他说:“因为这架琴是我爸爸生前留给我妈妈唯一的东西,所以我定下了这个规矩。”说着,他又像个孩子似的掏出衣服口袋给她看,“如今我身无分文,而唯一令我敢坐在这里的原因就是你。”语毕,他坚定地看着她。
柏罂与他四目相对,他问:“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还是……你要把我抵押在这儿刷盘子?”
她看着他问:“如果爱我,那你可能要献上你的所有。”
他微微一笑,俯身向她行了一个绅士的礼仪,并回答:“荣幸之至。”
店内响起欢呼声,他将她抱起来,是双脚离地的那种抱法。离开地面的一瞬间,柏罂感觉自己变得很轻,也许是因为离开了地面,她暂时忘记了现实。她在他的怀中微笑了。
05
柏罂和Jarvis在一起之后,有了两件害怕的事:一件是害怕王宁昊长时间不联系自己;第二件是更害怕某天的某个时刻,Jarvis忽然在她的面前消失了。
Jarvis是王宁昊的双胞胎哥哥,中文名叫王安昊。他们的妈妈是某珠宝公司的总裁,爸爸是一名钢琴家。他们的名字就是爸爸取的,意为:祝愿两个孩子一生安宁。他在他们十岁那年和妻子离了婚,离婚的那天他发生了交通事故,就此离世。
柏罂想,如果他们的父亲还在,现在一定会很伤心。
当她正坐在办公室计算着王宁昊没有露面的时间时,Jarvis打来电话,说警局打来电话通知那个跟踪她的男人目前还没有找到。而他明天要去巴黎看一个展览,为了她的安全着想,想要带她一起去。
柏罂答应了。
那年的巴黎特别美。柏罂小姐说,它之所以美,并不是因为它的风景适合恋爱,而是因为恋爱的人在这里看风景。
当时他们住在香榭丽舍大街玛德琳地区的一家酒店里,酒店大堂的沙发和地毯是红色的。去看歌剧的那天,柏罂换了一身纯白的连衣裙,映在Jarvis眼中如同刚落地的一捧雪。他轻轻拥抱她说:“真美,该不会我这样抱着抱着你就化了吧。”
她也抬起手拥抱他,并轻声说着那句她每天见到他都会说的:“很高兴今天也能见到你。”
他们去巴黎歌剧院看了一场《歌剧魅影》。
散场后在路上碰到了几个中国女孩,她们把安昊误认成了宁昊,很不高兴地朝着柏罂嚷嚷了起来。拉扯间,其中一个女孩手上的戒指打在了柏罂的眼睛上,柏罂因为疼痛一时间睁不开眼睛。
Jarvis很不开心地说:“你们认错人了,我不是宁昊。我是他的哥哥。”
很多人听说过王宁昊有一个双胞胎哥哥,只是很少有人见过。女孩听完他的话,认真地看了看他,发现自己认错了人,于是连连道歉。
一旁的柏罂拉住他说:“算了。”
他担心她的眼睛,于是不再计较,让那几个女孩走了。
柏罂说:“没事,只是现在的阳光有点儿晃眼,所以看东西还有点疼,一会儿就好了。”
他不放心地说:“不行,还是去医院看看。你先闭上眼睛,先别睁开了。”
她笑了:“真的没事,而且闭着眼睛我要怎么去医院啊?”
他想了想,从口袋里拿出第一次见面时给她绑雨伞的那条缎带,蒙在她的眼睛上系好,然后牵起她的手说:“这样去啊。”
她伸手摸了摸说:“这个是?”
他说:“警察还给我之后,我就一直带在身上。”
柏罂微微睁开那只没被打到的眼睛,看了看这缎带过滤后的世界,提前红了的枫叶、三点左右出现的夕阳、行人温暖的脸色、红茶一样流过身旁的塞纳河、粉红色的云彩和粉红色的白鸽……世界以不可比拟的速度温暖化了。
他牵着她的手往前走,她安心地闭上眼睛,将自己的一切尽数交付于他。穿过河岸、人群,以及十字路口。
她想起《歌剧魅影》里的一段台词:Anywhere you go let me go too.
无论你去何方让我跟随你。
去完医院的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了那年不认识自己的妈妈。他半夜听到她的哭声,赶过去看她。她打开门,看到他光着脚,忽然抱住了他,仿佛抱着这个世上她仅有的。
那一夜,他们没有再分开。
他的手指温柔地拂过她的发丝时,在耳边轻声唤她:“罂罂……”
她拥着他的温暖,直至睡去。
巴黎的雨季提前来临,在第二天清晨将她叫醒。但他已经不在,整个房间空荡荡的,只剩柏罂一个人。
06
安昊和柏罂在一起之后,想起了很多以前记不清的事情。但这几天他仔细梳理了一遍,总觉得那些记忆并不是他的,它们更像是属于宁昊的。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每每认真去想就会觉得头痛。他本想在这次展览结束之后就回去问一问他的母亲,可现在他更想花时间陪在柏罂身边。他感觉她一定经历过一些伤心的事。
他清晨去市集买了水果和蔬菜,回到酒店,打开柏罂房间的门,却看到她一个人穿着一件吊带睡衣蜷曲在窗边。他走过去问:“罂罂,你怎么了?”
柏罂听到他的声音,缓缓地把头抬起来。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起身抱住他,久久地抱着,仿佛一撒手他就会不见了。最后,她轻声说:“谢谢你还在。”
他摸了摸她的头:“傻瓜,我当然在啊。”
他将她抱回床上,说:“我去买了好多吃的,等一下去厨房做给你吃。”
柏罂静静地点头。
但他没有回来。几个小时后,柏罂接到了王宁昊打来的电话,他们约在她住的酒店楼下见面。
宁昊每次见完柏罂,整个人的状态就会轻松很多。
他喜欢她讲话的声音,以及她说话时的样子。
柏罂告诉他:“事情的进展很顺利,请你告诉我你父亲去世那天的事情。”
宁昊一一回答了她,路上有个孩子在追气球,路过他们身边时差点摔倒,他伸手扶了一下。柏罂看了他许久。
她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有些地方开始和安昊越来越像了。比如,从前的他不会轻易对人露出如此温暖的笑容。
但他,不是他。
柏小姐说过这是一个发生在梦里的故事,但现实中却确实有这样一位创作歌手,他的名字正是王宁昊。
我试探性地询问:“您的母亲?”
她说:“她得了精神分裂症。在我十四岁那年,她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她不再认得我了。”
我低声:“抱歉。”
她摇了摇头。
07
他们回国不久后,王宁昊将要退出娱乐圈的消息开始流传。
那是一个台风天,柏罂在Jarvis的工作室等他下班。离开时看到几个女生站在门口,见到他们,几个女孩礼貌地上前询问:“您好,请问你们是王宁昊的家人吗?”
Jarvis点了点头。
几个女生担忧地问:“请问,昊昊他是生病了吗?有媒体说他失踪了,还有人说他要退出,他到底是怎么了?”
Jarvis想了想:“不好意思,我也不太清楚。”
离开的时候,柏罂看着车外那几个打着伞的小姑娘。她们有的在抹眼泪,就好像十四岁那年的自己一样。她知道,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是不被任何人需要的。
那天晚上,柏罂在Jarvis家里又问了他一些儿时的事。
他说,父母离婚那天,父亲带走了他,把弟弟留给了母亲。后来父亲出了车祸,母亲每天一个人坐在那里呆呆地哭。当她看到宁昊的时候,情绪就会崩溃。宁昊很害怕,就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
她问:“那你呢?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不去安慰他?”
他努力回想着,脑中丝毫没有那时的画面。
柏罂将手覆盖在他的眼睛上,说:“算了,想不起来就睡吧。”
他的眼前只剩一片入梦前的黑暗,不曾看到此时此刻那黑暗之外,柏罂滴在手背上的眼泪。
她温言细语:“没有人可以随便夺走他人的生命。”柏罂望着爱人的睡脸,轻声说着这句她去英国第一次见老师时说的话。只是这次她在结尾加了一段,“我也一样。”
那一夜,安昊做了个很长的梦,那个梦里有宁昊整个的人生。
08
那年冬天,跟踪柏罂的男人终于被找到了。柏罂帮他找了一位医生,负责他之后的治疗,但她没有告诉Jarvis。她借口不想见他让Jarvis替她去精神病院认了人。离开时,他在精神病院的花园里独自坐了一会儿,他想起自己从前来过这里。他的小臂上有一道疤,就是在这个花园里留下的。
他顺着这些陌生的回忆去见了一个熟人。见过他之后,Jarvis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对上大学之前的记忆会那么模糊了。
离开医院时,他拿出了接下来要去看的电影票,票上的名字是《盗梦空间》。他看着这个名字,方才明白一切都只是窃取的大梦……
他并不知道,是柏罂故意将他引到医院的。
而此时此刻,柏罂正一个人站在电影院外的地雪里,攥着那张和他约好了一起看,却注定看不到的电影票。
初雪之后,女孩们终于见到了期盼已久的王宁昊。
柏小姐说:“在那之后,安昊变得越来越虚弱。我知道我下手的时间到了,但是……我做不到。”
面对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的安昊,她犹豫了。即使理智和职业操守告诉她应该立刻结束这一切,但她的心却不允许。
那些日子,她日日夜夜陪伴在他身边。若是宁昊来见她,她就陪他说说话;若是安昊醒了,她就陪他过最平常的日子。
又是一场大雪过后,安昊醒来,和她一起坐在窗前说:“我在镰仓给一个朋友设计了一家日式茶点店,要是可以的话,春天的时候真想和你一起去看看。”
他说:“还有东京的樱花、冲绳的大海……再去一次巴黎。”
柏罂把头靠在他肩上说:“你就不想在一个地方安家吗?”
他说:“当然想了。但是比起一间屋子,我更想要的家是你把我放在心里。”
她说:“我们春天就去旅行。”
他看着落下的雪,轻声道:“或许不是所有人都能等到春天了。”
柏罂沉默着,眼泪滴在了他的衣服上。
她日复一日地拖延着他的“生命”,而他早已将自己的“身后之事”一一安排好了。
新年的第一天,柏罂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天,宁昊没有来见她,安昊也不在她身边,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出现在新闻上和他们有着相同模样的伤人者。新闻只拍到了他模糊的身影,但柏罂一眼就认出了他的样子。这个人在一家超市伤了五名顾客,有破坏倾向,且不惜伤害自己。
柏罂找到他时,他说:“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想要做什么。可是如果我死了,他们谁都别想活着。”
柏罂看着他满身的伤痕和血迹方才了然,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双全法。
终于,她拿出了工作时用的怀表……让这个人陷入了沉睡之中。
我问柏小姐:“这个人是谁?然后呢?”
她告诉我:“控制住那个人的几个小时之后,我终于又见到了我爱的人。我将他带到了一个地方,在他醒来时,给了他最后一个微笑。然后我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故事讲完之后我亲手‘杀’了他。从此,世界上再也没有那个可怕的破坏者,也没有了我爱的人。”
柏小姐给故事来了个冷酷的结尾,她称自己为世上最残忍的女人。
可是,我不懂,凶手为什么要流泪?
在她离开镰仓之后的某一天,一个年轻男人带着一个小女孩来到了店里,女孩用中文说她要找妈妈。
而那个男人正是我在电视上见过的创作歌手王宁昊。
09
王宁昊向我打听柏小姐的下落,但我只是摇了摇头。
我问那个女孩的妈妈不是是柏小姐。
他点了点头,并给了我一个并非谋杀,而是关于拯救的故事。
王宁昊告诉我,他的父母在他十岁那年离了婚,离婚当天父亲带走了哥哥,并在当晚发生了交通事故,父子俩当场死亡。他的母亲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开始整日在家发疯了一样寻找丈夫和大儿子。有时她看到宁昊会很开心地抱着他叫安昊,有时她看到他会很伤心,因为她想起大儿子已经不在了。他们长着相同的脸这件事每日都折磨着她,同时也折磨着十岁的宁昊。他很害怕,也很想念爸爸和哥哥。也许是因为太希望一切都能回归到从前,某一天他的身体里多出一个灵魂,那就是他的哥哥安昊。从此,他得了精神分裂症。起初母亲将他送到了精神病院。但后来她也许是觉得这样拥有两个虚假的儿子也是一种安慰,便将他接了出来。
之后的那些年,他一直都知道哥哥的存在,但哥哥并不知道他的存在。因为“失而复得”和性格的原因,哥哥更受母亲和所有人的喜爱,渐渐的,他存在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到了一○年的时候,他的大部分时间已经变成了属于王安昊的。他为了不让自己消失,找到了当时在精神分裂领域最知名的医生柏罂。而这个年轻的女医生花了一年时间菜将他治好,只是他没有想到她和自己分裂出的那个灵魂相爱了。
至此,谋杀贾维斯的真相终于大白了。
他说:“后来她很难让安昊消失,但我的体内却分裂出了第三个危险的人格。她为了保护我,最终只能选择彻底结束这一切。她将安昊带到她的工作室,给他看了当日车祸的真实报道,揭开了他模糊和虚假的记忆。也许因为是自己心爱的人亲手这样做的,而且当时的安昊已经不想再霸占和伤害我的人生,所以立刻接受了一切,选择了离开。”
他说:“安昊再没有出现过,我的身体里也再没有分裂其他的人格。只是那天我醒来时,她已经不在了。在那之后,她将我转给了她在英国的老师,由他为我进行后期的治疗,直到痊愈。在后期治疗时,我想起了一些安昊和她相处的记忆。我知道我应该为她做点什么,可我却找不到她。三年之后,有一个阿姨将一个小女孩送到了我家,阿姨说这个孩子是我母亲的孙女,孩子妈妈要出远门了,以后就交给我们照顾了。这个孩子叫我叔叔,但我和我的母亲都知道,她其实是我的亲生女儿。”
我知道他是来找柏小姐的,但她一周前已经离开镰仓了。
看着他有些失落的表情,我微笑着说:“不如带小朋友去冲绳看看海吧,也许会有意外的收获呢?”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笑着向我道谢后便带着小女孩离开了香炉庵。
我不知道后来他有没有找到她。
半年后,我代表香炉庵去冲绳参加一个甜点展。在举办展览的海边咖啡馆再次见到了柏小姐和她的女儿,我便知道他按照我的提示成功地找到她了。可他并不在店里,她说他们彼此已经释然,以后他工作忙的时候,小女孩就来陪她。
我问她为什么。
她只是笑着说:“也许是,相似的皮囊千篇一律,而我爱的那个灵魂万里挑一吧。”
她说从本质上他们是不同的“两个人”,人与人之间拥有共同的回忆与感受的是爱人,但只是了解的人却是观众。
小女孩在窗边弹着三角钢琴,我没有再说什么,柏小姐将我带来的东西拿去了厨房。我走到小女孩身边,看到钢琴盖上刻着细小的字——
罂罂
不要自责,我已原谅你。
宁昊会照顾好你,但请不要忘记我,那便是我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若你愿意放我在你心里,那便是我永远的故里。
爱你,祝福你。
Jarvis
我默默看完这段文字,才明白了这家咖啡馆的名字,ふるさと的含义。故里,爱人的心是彼此最好的家。
身旁的小女孩弹完《小星星》后问我:“姐姐,我弹得好吗?”
我笑着点点头,摸了摸她的小脑瓜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说:“唯一。”
女孩头上的马尾系着一条红色缎带,眼中映着南国海风吹来的浪花,如同夜晚的银白花火……
我不禁赞叹:“唯一,真美。”
——原文载于2019年爱格10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