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命人丑生
丑生这名，原以为是牛年或午夜丑时出生所取名，其实不是。而是命苦人为了留下苦命人的一条命而专门起的名，这名字，如铁石板上钉橛子，牢牢钉住了这个苦命人，又如泰山压顶，沉沉地压住了这个苦命人，使他大半辈子成了真真的苦命人，翻不起身。
丑生祖上一直是佃户，家里没有一间房、也没有半垄地，世世代代给地主家做长工养家糊口，唯一的家产就是村碾子埂下有一口窑洞。他父母生了十三个孩子，没有成活一个。有一日，他父亲怀着沉重苦闷、忧伤失落的心情，来到了武城山上的主峰朝团山寺庙，在送子观音前瞌下了头、许了愿。因穷的连一尺新头绳都没有，就解下绑发辫的头绳（清朝遗风长辫），正要绑子时，忽想到生那么多孩子，没有成活一个，看来漂亮心疼的命里留不住，刚好一个泥塑童子被放羊娃把一只眼睛抠掉了，容貌也遭到了损坏，脸面残缺不全，看起来很丑，心上一颤抖就绑上了头绳。说来也奇巧，第二年就生下了一个胖男孩。孩子刚出生，母亲说请人给孩子起个名，父亲说：“请什么人？我在送子观音娘娘前特意绑了一个最丑的孩子，就叫丑生吧，不丑的咱留不住。”
丑生家居住的窑洞，常年累月烟熏火燎，再加上背阳，又没有窗口，洞里光线很黑暗。土炕上只有烂竹席片，没有铺的任何东西，仅有一床破烂麻布被子，不知盖了多少年，提起来一串串，放下一堆堆。丑生出生不久，连续几天几夜，哭声不断，还请人写了“夜哭郎”，贴在路边柳树上，仍是闹哭依旧，母亲没办法，又没钱请医生，就请来村里会看小儿又会接生的妇人看看，抱在外边阳光下一照，一只眼睛中扎着半截竹席刺，拔出来一看，早已戳瞎了一只眼睛。父亲也没怪怨母亲，反而安慰她说：“这不怪你，咱家命苦，我专门绑了一个瞎儿子，这就是命啊！”所以又叫瞎丑生，久而久之，人们都叫瞎丑生，把姓什么的倒也忘了。
丑生出生于一九五一年，他的苦命儿才刚刚开始。虽说土改时他家在另一个村分到地主的一座五檩四挂大庭房，但父亲怕他长大坐不成、守不住，就在本村兑换了一座分给穷人的地主房，但比他家分到的房屋差了半截，小了许多。搬进了房屋，有史以来总算有了点家产，可所有的不幸全降在了他头上。五九年父亲病世，六零年母亲又饿死，丢下九岁的他成了一个孤儿，无人抚养。眼看着性命难保，在死亡线上挣扎徘徊，生产队派人忙忙送到了孤儿院。先后转到盐井孤儿院、新寺大柳树孤儿院、天水甘谷县姚家庄孤儿院，后又转到北沟寺牧场放牛、草滩山药场牧羊。不但保住了一条命，还在孤儿院上了三年学，在外边度过了整整十年，和另一个孤儿桃花结了婚。二十岁才回到了家乡。生产队将作为羊圈的房又还给了他，生平才定居下来，再无漂泊，总算实实在在有了个象样的家。他说：“我叫丑死，她叫逃荒，命途乖舛，能好吗？将来如生个男孩，就叫玉龙，生个女孩，就叫金凤，冲冲我俩口子的诲气，看能否改变这个家庭命运。”后来还真生了个儿子取名曰玉龙。不过妻子又早早离他而去。人生有三不幸：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他占了两不幸。
丑生虽说只上了三年学校，正逢国家三年困难挨饿时期，学校又不能正常开课，十三四岁就开始放牛牧羊，参加生产劳动。但凭着聪明和惊人地记忆力，识的字很多，不比现在高中生识的字少。他经常自编自演一些节目在公众场合演唱，可大部分人认为他是个傻子，一笑了之，得不到众人的支持和认可。他也常常为此而苦恼伤心，暗暗流泪。但他的独特之处的的确确寻常人无法可比，在这个小山村又得不到施展，英雄无用武之地。
记忆力惊人是他一绝。七一年回来时，正时兴唱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红灯记》《沙家浜》《红色娘子军》《龙江颂》《海港》《奇袭白虎团》《白毛女》八本样板戏所有人物的唱词、对白全都熟记，一个人演一本剧，人物演得非常逼真，神态刻画惟妙惟肖，声音也男女老少有别，不过观众都是小孩子们，可他演的非常认真，从不丢一段或一句台词，演完了便扬长而去。他曾经去红崖水磨房磨面，见到了一本《梁山伯与祝英台》，连看几遍，面磨完后，拉着毛驴的尾巴一路走一路讲，到家时把书全都背下了，此后开始在田间地头、农田建设休息之余，给村里青年男女讲述这个爱情经典传奇故事，解乏消闷，带来了许多欢乐笑语声。改革开放后，村上春节要排练古装剧《三滴血》，因没剧本无法进行，他跟上县剧团演出观看，连续三场，就把所有人物的唱词和对白，剧情场景全记在脑海中，为村上排戏解决了剧本问题。本地农村传统的社火调子没有一个不会的，特别是张连卖布，从动作、语言、声调、唱法处处引人发笑，表演非常滑稽，一般演员根本无法可比，与河南豫剧名丑金不换，陕西秦腔名丑孙存蝶伯仲之间、难分上下。
摹仿技巧是他一绝。当今电视节目上常出现的摹仿秀跟他一比，就逊色多了。他学什么像什么。有一年生产队派他去县上参加公路大会战，天黑夜半，他出来在村头学女人死了孩子时的那种悲伤痛哭，结果惊动了全村的女人，夜半起来劝哭，有的还陪上哭了好一阵子，最后大家拉起来一看，原是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在哭，大家惊咤、生气要开口大骂之时，他一笑越墙而逃，害得那些妇女白白跟上他大哭了一场，泪流了一地。“文革”期间，因摹仿哭，村上曾召开批斗大会批判他，罪名曰：“大哭社会主义”。从此再不敢学哭了。他演的《十劝郎》：似李玉刚一样，声情并茂，连哭带唱，摧人泪下。只见他泪流满面，声音哽咽：“八月菊开花，九月菊花黄。我来唱个十劝郎，细细听端详。一劝心上人，莫贪不义银。贪多无厌心变黑，爱钱不爱人；二劝奴的君，莫要贪酒盅。昏昏醉醉撒酒疯，伤身误光阴；三劝奴的郎，莫要进赌场。赌场本是烂泥坑，越陷就越深；四劝奴的肝，莫要吸毒品。毒品上瘾火光闪，家财化灰烟；五劝小冤家，莫要缠野花。缠上野花如蛇缠，害人害自家；六劝奴郎君，谗言莫当真。回家打骂你的妻，伤了奴的心；七劝奴君郎，敬孝爹和娘。不孝爹娘造大罪，人骂丧天良；八劝奴的心，友交正经人。酒肉朋友无情义，遇难看笑谈；九劝娃的爹，贪官莫巴结。贪官本是豺狼性，喝的百姓血；十劝奴的夫，田里下功夫。囤里粮满碗里稠，日子热乎乎。八月菊花开，九月菊花黄。我已唱完十劝歌，郎呀细思量。”女人们看后个个流泪，哀声不断。
创作编快板是他一绝。无论看到什么社会现象，都能编出一串子歌唱颂扬或针砭时弊。他创作的《计划生育光荣车》，曾经参加县上文艺调演，还得过奖。如：“孩子多，拖累多、烦恼多。大的吵，二的闹，老三跑了寻不着。老四哭喊头疼破，老五叫唤肚子饿，尕的个炕上滚蛋蛋，吱吱哇哇要馍馍，婆娘愁的抹胳膊，男人急得把手搓……”既生动形象，又切合现实。农业合作社时期，村上有一妇女，年轻漂亮，和村社干部有一腿。有干部撑腰，把村里人都骂遍，社员敢怒而不敢言。丑生看不下去，专门寻茬找了个机会大骂了一顿，为众人鸣不平。常言说，骂人没好口，只见他用左手大拇指，在其余四指上转圈打记那个女人骂他的声数，右手大拇指用同样的方法记着自己还骂女人的声数，在地上似演戏般走来走去。他的骂声如数来宝，快时比相声演员报菜名的名段还快。当他的骂声数超过那女人几十倍时，就编快板演骂：“把你今晚死，明晚埋，火柴匣匣当棺材。鹗鹂豹（一种鹰）担，老鸹（乌鸦）抬，苍蝇哭得摘奶奶（小孩断奶般的哭声）。花花被裆（七星漂虫）当孝子，蚂蚁排队送丧来。把你死在六月间，鸦儿老鸹耗乱滩。苕帚扫，簸箕端，呕喂，一直倒到乱河滩。大狗吃，小狗看，猫儿馋得胡跳蛋。瞎瞎（风鼠）拱，老鼠咽，懒蛤蟆跑来把经念。撕地撕、扯地扯、吃地吃、看地看，苍蝇垒了窝，蚊子搭了圈，生出的儿子有了饭……”然后又一板一眼唱着骂：“你象狗提来的一只烂生鞋，你象猫抬来的一只海里怪，你象猪哄出的一堆臭太岁，你象驴弄出的一个四不象……” 最后把那个女人骂得偃旗息鼓，甘拜下风，嚎啕大哭，翻倒在地 ，为村里人出了一口恶气，人人暗暗拍手叫绝称快。他看到当今社会弟兄姊妹五六个，父母活时没人管，生活无着落，每天拾荒度日，日子过的十分可怜，死了又大办丧事又闹矛盾，造成家庭不和，就天天演唱《厚养薄葬少花钱》。在大街上人多处就开口：′“墨子制葬埋之法，曰：棺三寸，足以朽骨；衣三领，足以朽肉。掘地之深，下无菹漏，气无发泄于上；垄足以期其所，则止矣。哭往哭来，反，从事乎衣食之材，佴乎祭祀，以致孝于亲。故曰子墨子之法，不失生死之利者，此也。′”然后以快板形式演唱：“庄间青年仔细听，厚养薄葬记心中。父母活着要孝顺，死后豪华不必要。抓养儿女多艰难，千辛万苦受饥寒。男婚女嫁拉扯大，父母年老不管嫌。活着没有被和毡，死后铺盖堆成山。活着穿着衣裳烂，死后床上放彩电。活着生活没人管，死后桌上都献满。样样齐全把人耍，还要三人带一马。活着不端半碗饭，死后孝子一大院。响鞭炮，送帐面，纸火排成一长串。杀猪宰羊设酒宴，一心丧事要大办。唢啦吹着再不断，要给活人撑体面。活着住的烂塌房，死后就用棺材摆阔场。吃喝寿面保吉祥，两面彩画食供养。左端香花水果灯，右边茶食宝珠衣。西瓜盘子后档画，北斗七星顶盖压。请阴阳，把经念，出纸挂在高空半。蒸米打醮来放饭，三天三夜把大经念。父母音容不见面，儿子哭得心疼烂。口里哭，心里算，我的家产去一半。女儿哭着口里念，父母离世两分散。我在世上虽想念，要转娘家把脸势看。活着没有一分钱，想买东西是枉然。死后冥票几千万，纸钱打着堆成山。画花棺材设香案，放着一碗倒头饭。只能看，不能咽，三天以后往外端。开路接，灵前奠，献饭桌子茶酒献。金童玉女两边站，儿孙跪着来祭奠。千幅丧帐双套材，重孙披孝抱灵牌。不走路，坐八抬，这次去了再不回。人说养儿根不断，披麻戴孝送坟院。既照相，又祭奠，集中纸火收礼钱。纸火一燃大家散，媳妇回来抢被面。你的贵，我的贱，你夺我抢把头打烂。儿子算帐大家谈，丧费花了多少钱。拉养儿子多艰难，平均分摊理当然。还有点麦麸和二面，平均分开没意见。移风易俗来改变，厚养薄葬少花钱！”既现实又生动，人们总是听不进去，以为是瞎子瞎说，可惜用心良苦，劝世良言没人听，亦无用，只能自娱自乐。村里人不知墨子，他还得了个“麦子会说话”的笑话在传谈。
命运乖舛，造就他一生能吃苦，不嫌脏不怕累，至今学校、乡政府、养老院，厕所全承包出粪，还当了一名乡上的环卫工人，为美丽乡村清洁做贡献，每年也挣几千元，既入“低保”又领上了养老金。他高兴地说：“祖上以来，我是最幸运的人，也是最幸福的人了，根子上说国家把我拉扯成人，又享受到了党的好政策，要不然哪儿还有我这个丑生的命？知足者常乐，我满足的很。”
假如，苦命人丑生，尚若出生在城市，或一个比较富裕的家庭 ，或父母在世，或者躲过三年自然灾害，能正常上学，当今国内，编剧、作家、教授、相声名家、表演艺术家之类，其中总有他一席之地，说不定还能走向世界。可惜他：生不逢家、逢时、逢地，聪明人反而成了个苦命人，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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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编 | 双 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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