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乐荫丨故 园
去年,我回了一趟老家,回到了梦中多次出现的故园。
满眼的断垣残壁,废弃的天井,坍塌的大青石槽门……荒凉、破败,犹如一个衣衫褴褛齿发脱落被人遗弃的老妇。夕照如血,我站在杂草丛生废弃的石栏前,透过黄昏的暮霭,大槽门两侧石柱上的浮雕对联,十分清晰地落入眼底:“绩树云台恩惠遥承东汉;派分新野家声远溯南阳”,苍朴遒劲的行书,依稀展现了故园当年的风貌和不同凡响的气度。
我尽力追索着故园昔日的姿影,然而、岁月沉沉,土积尘封,穷尽脑海的记忆,也只能补缀起一些零零碎碎、难相连接的残片……
故园叫邓家新屋。我在这里度过了人生中最为宝贵的童年和少年时光。门前的池塘,屋后的青山,都留有我蹒跚而稚嫩的足迹。
故园曾是那么辉煌,那么煊赫,名噪一时。走遍大半个祁阳县,找不出第二所比这更豪华典雅、气派的宅院。据说,这所宅院是邓家的先祖从四川找来的图纸,结合本地的特点加以修改而建造成的。
整个宅子连同前边的禾坪及宅子后边的花园,占地十余亩。依山傍水,建有两重青石槽门,穿过二槽门便是大院。一条石砌甬道直通大厅,大厅之外,另有四个通厅分布于宅院的四个角落,围绕通厅便是居室。整个院落布局严谨合理,既各自独立又相互统一。在总的格局之中,具有典型的南方建筑风格。门廊窗棂都雕有图案,或人物或花草或动物,造形逼真,栩栩如生。大厅正中挂有巨幅金字横匾,两侧墙上挂的则是木质描金名人字画条屏,古朴典雅,光彩照人。遇有红白喜事,张灯结彩,红毯铺地。大厅加上通厅,可摆放七八十张八仙桌,举行七八百人的盛大宴会。
我的记忆中,只留有一次宴会的盛况——是我爷爷的弟弟,我称作七爷的人病故的时候。七爷无子嗣,只有两个女儿,按旧规女儿无权继承家产,七爷从祖上分得的那一份家产除留足七奶奶的生活费用外,余者要悉数在丧事中花掉。灵柩在家里摆放了二十多天,邓家上下男女老幼、内外宾客大宴小宴过节似地闹腾了二十多天。
我那时还是一个四五岁的无知孩童,刚刚记事,带着新奇的目光天天跟着母亲吃席,看和尚道士做法事,看纸扎金山银山锦屋华堂。直到有一天,那些造型精美色彩绚丽的纸扎在禾坪被付之一炬,丧事才告结束……
关于故园的规模和昔日的盛况,我在这里实难一一描述。先祖为了建造这个宅院,几乎耗费了所有的精力与财力,前后历时二十多年,还不包括选址置地、施工图纸的挑选、资金的预算和筹划等项工作所花去的时间。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秦始皇建造阿房宫不过三十多年,而建造一座民宅就耗时二十多年,其规模之大、结构之复杂、耗资之巨可见一斑。即使如此,邓家新屋也未彻底竣工——梁柱门廊的油漆还没来得及刷上,后花园的花木尚未购置齐备,人民解放军渡江的隆隆炮声已骤然响起。随着白崇禧在衡宝战役中的溃败,散兵游勇沿途狂抢滥掠,邓家大院刚一建成就走向破败。
我始终不明白,我的先祖为什么要不遗余力地建造这么一所气派豪华的宅院?为什么讲这么大的排场,摆这么大的阔气?这在我的头脑中始终是个解不开的谜团。我原以为我的先祖或许做过大官,为了光宗耀祖荣显故里才有这奢华的举措。然而我查遍邓家的新旧族谱,从满清到民国的近百年间,莫说有人做什么大官,连小官诸如县官之类的芝麻官也不曾有过,充其量是做生意时发了财。
也许,正因为我的先祖在仕途上不得意,有一种失落和失意,便对官府产生了本能的抗拒。为了在心理上求得平衡,便不惜一切代价,大兴土木,建造一所在当地来说无与伦比的宅院!
这是一种多么愚蠢可笑的举动!如果他们改变一下思路,以巨大的财产作后盾,在培养教育子孙后代人才及素质上下些心劲,经过几十年的努力或许会有所造就。而我的先祖恰恰忽略了这一点。整个邓家大院我父辈以上的男人,竟没有一个人受过良好的教育,竟至于解放前夕连一个大学生都没有!我的两个叔叔都聪明好学,又都是高中毕业,他们心心念念想上大学,可我奶奶怕花钱硬是不准。我小叔还是解放后,由国家保送到河南医学院,才算圆了大学梦!
这不能不是先祖的悲哀!这种土财主式的思维方式,注定他们不会有大的作为。有了钱便建房置地,这是中国农民世代相传的老路,我的先祖当然也摆脱不了这个窠臼。
夜幕降临,暮色苍茫,残存的景物渐渐变成了一片模糊的剪影。我移步走出故园的废墟,而思绪却如滚滚的江涛无法平静……
作 者 简 介
邓安邦,笔名邓乐荫,湖南祁东人。热爱文学,曾当过建筑工人。1984年洛阳大学中文专业毕业。1986年调入义马市文联。自1981年发表小说以来,在《散花》、《大观园》、《瀚海潮》、《红豆》、《百花园》,《东京文学》、《牡丹》及《大河报》、《郑州晚报》、《香港商报》、《天津日报》等全国三十多家报刊共发表小说散文一百多万字,计有《乐荫中短篇小说选》、《乐荫散文集》、《冰雪集》(诗集)及长篇《峥嵘岁月》。为河南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