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研究:从林太太看土豪视野中“名媛”的二重性(作者 冯子礼)

内容提要:西门庆视野中的“名媛”,既是崇拜对象,也是消费对象。名媛热和拼团式的名媛追逐,折射着土豪领着时代风骚的文化生态。

关键词:名媛 拼团 贵族 土豪文化

当第十六届国际金瓶梅研讨会行将在复旦大学举行之际,上海滩爆出个拼团名媛群的新闻,一下子轰动了舆论界。2016年广州研讨会上,笔者曾以《土豪风范的历史审视》为题写过一篇涉及名媛现象的文章,4年过去了,土豪与名媛话题未曾过时,生活严峻地向理论学术发出挑战,金学对此不应无动于衷。

《金瓶梅》是笑笑生版的“土豪世家”,是封建社会后期中国暴发户的起居注和心灵史。考察土豪文化,离不开《金瓶梅》。

西门府不是大观园,《金瓶梅》中有名媛吗?

有的,王招宣府上的林太太,不就是金瓶世界中的大名媛吗?

王招宣是世袭贵族,“世代簪缨,先朝将相”《金瓶梅》69回“招宣府初调林太太”写千户爷到招宣府“喝下午茶”,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王家的贵族气象:“只见里面灯烛荧煌,正面供他祖爷太原节度颁阳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图:穿着大红团袖,蟒衣玉带,虎皮交椅坐着观看兵书。有若关王之像,只是髯须短些。迎门朱红匾上写着“节义堂”三字,两壁隶书一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西门庆进入房中,但见帘幙垂红,毡毹铺地,麝兰香霭,气暖如春。绣榻则斗帐云横,锦屏则轩辕月映。妇人头上戴着金丝翠叶冠儿,身穿白绫宽绸袄儿,沉香色遍地金妆花缎子鹤氅,大红宫锦宽襕裙子,老鹳白绫高底鞋儿。”一点不输于当代名媛宝格丽酒店、爱马仕包和Gucci丝袜的包装。

林太太的媳妇王三观娘子,是东京六黄太尉的侄女儿,千户爷未及光顾,肯定也是名媛。

王招宣家婆媳,都是名媛。

与当代的名媛崇拜迥异,西门大官人的视野里,名媛是以消费对象出现的。

它告诉我们,贵族崇拜酿就的名媛文化有着二重性:名媛崇拜与名媛消费。

就形式看,二者有雅俗之辨,但在实质上,他们都是土豪文化的产物。

小资白领对名媛的拼团追逐,折射着暴发户领着时代风骚的文化生态。

西门庆的崛起标志着商富官贫现象的出现,如果不与商联手, 仅仅靠着薪俸坚守清官是十分艰难的。蔡状元上任宦囊羞涩,就靠着打西门庆的秋风充实。他第二次以巡盐御史的身份造访西门府,在西门庆后园的翡翠轩做“东山之游”的次日,当妓女董娇儿拿出御史大人赏赐的用大红纸包着的一两银子给西门庆瞧时,西门庆理解且大度地说:“文职的营生,他那有大钱与你,这个就是上上签了。”世情通达的诠释中,暴发户居高临下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不过,这不意味着西门大官人瞧不起官,看不上贵族。

西门庆虽然钱权并用官商两场混得风生水起,人生选择十分成功,但他给儿子做的人生设计,就不是“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一次西门庆与妻妾一起抚弄宝贝儿子谈到其前途时,他曾情不自禁说:“儿,你将来长大,还挣个文官,不要学你家老子,做个西班出身,虽有兴头,却没十分尊重。”可见这位成功人士的心底里,依然有着浓厚的贵族情结,他给儿子设计的人生道路,不是富二代,而是官二代!

贵族崇拜,包涵着名媛崇拜。这种心态,在他消费林太太的过程中表现得很充分。同样是玩弄对象,西门庆对待林太太,与对李桂姐、吴银儿、郑爱香儿们的态度迥然不同。李桂姐们在他们面前完全是花钱买的玩弄对象,他可以毫不在意地笑骂她们“粉头”“小淫妇儿”“你达达喜欢你什么什么”,根本不用考虑人格的尊重问题。但到林太太家喝下午茶,一言一行都不失身份,“太太”“老太太”“尊家”“奉”“吩咐”等不离口,自称“学生”,一拜再拜,谦逊十分,可谓雍容揖让中规中矩。面对贵族世家名媛,他一点不曾轻慢。

大官人的是可儿,名媛崇拜,寓于消费之中。

这样说,是否亵渎了名媛?

贵族崇拜和名媛热,是土豪文化的产物。暴发户领着时代风骚,炫富羡富情结与消费主义盛行,酿造出名媛热,进而派生出拼团名媛现象。

不能将“名媛”捆绑在“民国范儿”的主观定义上。

看看名媛热中的各式名媛培训班的广告吧。

速成名媛,“疗程”只需10天,价格8万元,就是个爱马仕包的钱嘛。

名媛,正在成为时下中国的热词。“名媛是光、是空气、是万丈星辰。”

培训以欧洲古老贵族家族为范本渲染贵族风范:“如果你去过意大利,一定听说过美第奇家族。”这个家族的成员将装饰着丝绸花边和宝石的4英寸高跟鞋、香水、折扇和当时最先进的钻石切割工艺以及便于骑马的衬裤带入法国宫廷,教法国贵族如何高雅地切牛排、吃冰淇淋、用晶莹剔透的玻璃杯装饰餐桌。最后一位成员也没因家族没落丧失过优雅和尊严——永远用银制餐具,永远坐8匹马拉的车出行。”

风范离不开外在:“诸如奢侈品的介绍和发音、插花、贵族运动、葡萄酒品鉴、珠宝搭配、礼帽礼仪、如何送礼物、餐桌交谈的技巧、如何更上镜、公众演讲、男士着装品鉴等。”

于是,各种贵族飙车班、狩猎营、以及教授用西餐刀叉剥香蕉皮的学校应运而生,听‘国学’、谈‘慈善’也已蔚为上流社会的时尚。

梦中企望而实力难于忘尘的小资白领们,如果不甘于望洋兴叹,就会以拼团方式名媛一下,以满足精神名媛、精神贵族、精神成功人士的心理需求。自然,在务实的意义上,也不失为攀爬成功的一种经营手段。

于是,6人拼单的510元高档下午茶,40人拼单5000元一晚的景观房,4人拼租每个人350背上一周价值几十万的爱马仕Kelly,等等,就应运而生了。

与欧洲先驱一样,当代土豪也是举着人性和启蒙的旗帜登上历史舞台的。随着财富的膨胀,他们的个性也得到解放与充分释放。富贵恣睢之余,为填补精神空虚,他们也开始追逐贵族风范以升华自己的素质。但金学研究不应囿于这一审美视角,拼团名媛现象告诉我们,仅仅看到成功、人性与释放还不够,我们还应该正视:与释放同时伴生的,是白领小资白领们追逐的尴尬和悲哀,被羡富梦扭曲的心灵和人格——他们“回归”的,是个性,还是奴性?

拼团名媛使我们联想到西门大官人麾下的应伯爵们,在那六百年前的拼群里,就晃动着这种生存观念的影子。

论门第出身,应伯爵与西门庆属于同一阶层,原来都是金瓶世界的中产富豪,后来西门庆成功了,应家败落下来。伯爵沦为破落子弟,又不甘于来旺儿式的生活,于是就沿着旧日道路惯性滑行,成了西门庆的帮闲,以帮嫖贴食的卑贱方式继续其市井上层生活梦。他们与西门的关系,既是朋友兄弟,又是贫贱小人。这方面,李桂姐们拿捏得十分准确,在她们眼里嘴中,既是帮嫖陪客,又是“应花子”,既可以诮骂,又不能太刻薄,伤了大官人的体面。

贵族家庭清客相公的生存方式也是这样。清客相公们以佣为客,既要维持斯文身分,又难于保持斯文人格,观念要他们维持体面,生活又不允许他们讲求斯文;外在方面他们要维持着较强的不屑于与小人为伍的“君子”观念,潜在上他们又时时流露出屈躬事人的“小人”意识;传统和教养要他们讲求尊严,而现实生活又不给他们以维持尊严的物质条件,于是,为了维持尊严,他又不得不出卖自己的尊严。为了斯文,出卖斯文;为了人格,牺牲人格。不摆脱这种生存方式,他们永远摆脱不了心理煎熬

鲁迅先生说得好:“做奴隶虽然不幸,但并不可怕,因为知道挣扎,毕竟还有挣脱的希望;若是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赞叹、陶醉,就是万劫不复的奴才了!.”

“卑贱”与“卑”而不“贱”,是大观园中芳官们与西门庆府中秋菊们的基本区别。意识到奴隶地位的奴隶,晴雯萌发了反抗意识,化不平为抗争,故难能可贵。身为下贱,如果以攀逐富贵为能事,就可悲了。孙雪娥和秋菊式的抗争,一点没有摆脱奴性束缚。应伯爵们对自己的地位也有着清醒的认识,贾府的请客相公摆脱不了心灵的煎熬。比起来,当下拼团名媛的小资白领们,不光心安理得,而且还有点理直气壮,新启蒙的市场呼唤与心理驯化的功德,实在是足愧古人。

三十年河东河西,回视土豪们的前世今生,他们的身份地位与风范追逐,不是一成不变的。

西门庆与应伯爵本是难兄难弟,两代以后就天悬地殊。应花子如果生活在陈白露时代,可能风云际会成上海滩的西崽买办,进入经理阶层;如果混不好,也可能坠入底层,沦为四马路边的小瘪三。陈经济的前景也是这样。名媛林太太的宝贝儿子王三官,以其秉性,继续下沉的可能性更大,也不排除时来运至,历史的机遇成全他沿着应伯爵的道路发迹变泰,变成赵伯韬式的大亨,也不是不可能。成功之后的王总,一定会产生消费名媛的报复性冲动,以埋葬往昔伤痕,轻松地告别过去,融入上流社会。

四大家族出身的薛蟠,已经半西门庆化,随着“丰年好大雪”的融化,应伯爵会在道边向他招手。倒是他的令妹薛宝钗,封建正统文化陶冶出的名媛风范,与皇商家庭的基因融为一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历史的变迁会给她提供发展的广阔天地,她的前景远较乃兄光明。生活给她留下的位置,恐不是什么名媛之类,而是女强人薛总了。

《红楼梦》的大观园,才是最典范的名媛世界,连鸳鸯骂人都能拈出“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的典故,文采风流,诚不虚也。奇怪的是,这世人耳熟能详的典范名媛世界,偏入不了当代土豪的法眼,时下的名媛速成班,只会以罗马或高卢的古老贵族为最高范儿。在这种导向下,拼团名媛显示身份的标签,自然是法拉利、宝格丽、爱马仕之类了——名媛现象的背后,还隐藏着更为深厚的历史内涵。

在不断升温的名媛热中,“最后的贵族”张爱玲横空出世,洋祖师一句话,一下子齐肩鲁迅,成为“海派文化之母”。陈白露们甩掉了活不下去的苦痛,一个华丽转身,身价亿万,成为亿万青年追逐的青春偶像,带上“国民精神塑造者”桂冠。沉重的悲剧,变成了欢快的喜剧。

无论大观园里名媛的范儿如何,《红楼梦》标示的,是贵族文化的没落,这也是这部名著价值不朽之所在。如今,在“嫁人就嫁西门庆”的时尚喧嚣声中,形形色色的名媛蓦然重现辉煌,成为土豪文化的热点——其幸乎,岂不幸乎?包装着西装革履和“现代”符号的土豪文化,较之宝黛悲剧和晴雯撕扇的审美寄托,是前进了,还是后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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