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江湿地“保驾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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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遇一口古井。高新区龙江湿地的导游告诉我,它叫保驾井。
面对古井,思绪如汩汩流水。透过木质井栏,透过生满绿苔的青砖井壁,我看到朱元璋带领起义军浩浩荡荡而来。勇士们因长途跋涉而疲惫不堪,干裂的嘴唇诉说着对水的渴望。满目黄沙,狂风肆虐,哪里有甘甜的水?鬓微霜尘满面,朱元璋眉头紧皱,他担忧,他害怕。他怕所向披靡,锐不可当,直打得元军丢盔卸甲的队伍,会因为严重缺水而一败涂地。
水啊,救命的水在哪里?
似乎是上天垂青,在郭家庙村西南方,一眼老井静静地出现在面前,带着潮湿清凉的生命气息,慷慨地掬出一井丰盈清冽的水,让各路义军将士尽情享用。纷纷扰扰,忙忙乱乱,古井旁突然涌出的人提着瓦罐木桶或者瓷碗,黑压压地围在井旁,渴望着欣喜着,汲取甘甜的水,滋润干涸的嘴唇和心灵。
源源不断涌出的井水,救了义军将士,救了未来的大明皇帝。
朱元璋称帝后,不忘创业艰难,缅怀古井恩赐,封它为“保驾井”。或许因为受了皇封,这井的水越发的澄澈、甘甜,沏茶茶芬,煮饭饭香。若干年来,周围数村百姓受它恩泽,喝着甘甜的井水繁衍生息。郭家庙村的村民更是受益,常年饮用这井里的水,还用它浇灌良田。
甘甜的古井水,汩汩流淌,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龙江人。
看惯了“御封”的豪华大气,乍一听说这是口“御封”井,有点不相信。眼前的“保驾井”太过普通,井壁大部分用古朴、浑厚的大青砖砌成,仅在井口附近由近代人甃补了几层小型灰砖。没有挂牌,也没有精美的围栏和任何的防护设施。就像所有村野里的水井一般,平凡质朴。或许,正因为普通、不起眼,才得以保存下来吧!
老井是村庄明亮的眼眸。我的村子也有这么一眼老井,是村子唯一的饮用水源。它待在那里多少年了,连小脚的奶奶也说不清。老井的水很清、很甜,全村人和牲畜喝水都靠它。
打到第一桶水,在村庄里认为是骄傲的事。试想,暗蓝色的晨幕下,老井弥漫着一层如纱的薄雾,美丽而神秘。能从这样的井里打上第一桶水,的确是件幸福的事。于是,每天天不亮就有人来打水。摇摇摆摆的水桶撞击声,扁担钩的吱吱嘎嘎声,扁担的吱吱呦呦声,早起人们洪亮爽快的说笑声,惊起夜宿柳树上不知名的鸟儿,扑棱棱展翅飞去。
黎明醒了,老井也醒了。
数过星辰的老井,格外清冽,也格外敏感。没等打水的人走近,老井便兴奋地震颤,荡漾起涟漪,准备奉献第一桶清水。“咣当”,扁担一摆,水桶斜插进水面。“咕咚”,井水灌满了水桶。“刷”紧握扁担,快速一提,溢满水的桶离开水面。“哧溜哧溜”两手倒换,几个提拉,满桶的水便提出了井口。第一桶水打上来了,接着换第二只桶。只靠扁担和水桶打水是技巧活儿,刚学打水的孩子常常提不上水,还会把水桶掉在井里。于是,井边常有这样的场景:年老的手把手教年轻人打水,壮年男子替力气小的女人、孩子打水。那时候,人们似乎对别人的事总是很热心,替别人打水,是一件光荣的事。因为这个回家晚了,也不会挨老婆的骂。
从天刚蒙蒙亮到太阳窜起一丈高,老井边人来人往,笑声不断。等着打水的男人一屁股坐在扁担上,点燃纸烟,边吐烟圈,边侃大山;女人们呢,纳着鞋底,聚在一起,说着东家长西家短;老年人不打水,也会凑到井边来,谈谈年景,说说村庄里的旧事新闻。一担担甘甜的水从老井里流出,撒一路潮湿的希望,倾倒进家家户户的大缸里。于是,一个个真实的日子也从老井边挑回:磨豆腐、烧火做饭、喂猪喂狗、洗洗刷刷……村子涨红了脸,在炊烟里彻底醒来:小孩子揉着惺忪的眼睛起床,大人扛着农具走出家门,鸡鸣狗叫猪哼哼。祥和、温馨,也如弥漫的晨雾蔓延开来,一飘就是几百年。
眼前的保驾井,像极了我家乡的老井。湿漉漉的石板路,厚实古朴的井圈,宽宽的井沿,灰暗的生满青苔挑着草刺的井壁,清亮亮银子一般甘甜的水。连照到井里的光圈也像。圆圆的,闪着温暖明亮的光芒,像大舞台上的追光灯。
小时候,我常常和锋趴在井沿上,看圆圆的光圈投在井壁的砖缝上,眼睛追着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蜗牛或者叫不上名儿的小虫,看它们在井壁上转来转去,或者数一数砖缝里伸出几根草刺,比一比哪边的草长得更高?偶尔,一只青蛙穿梭井间,东看看西瞧瞧,忽然间看见我们,便“嗖”地跳到井里或者钻到砖缝里。井里的水清澈透明,是一面通亮的大镜子,映着蓝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偶尔飞过的鸟儿,还有两个头发蓬乱、脸蛋污脏的小丫头。锋很调皮,她会在我看得出神的时候,突然扔下一块小石子,“咚”的一声,“镜子”碎了,扭曲成一圈圈微波,向四周荡漾。蓝天白云飞鸟,还有我们的脸蛋,也都化成一块块晃动的碎银子。
安安静静地趴在井沿看老井,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可惜,这样的时候极少。大人们不许孩子在井口玩,更不许往井里扔东西。他们认为老井是极洁净极神圣的,不能被玷污。我跟锋更多的是在老井边玩。向老井西边的大湾里撇土坷垃,折柳条拧柳哨,从井边墙根里扯猪菜,或者站在井边闲拉呱。读四年级的时候,锋被娘硬拽下来,远离了校园,专门烧火做饭缝衣服干农活照顾三个弟弟。她再也没时间跟我玩了,我们的友谊也便滞留在了老井边,随着老井的消失渐渐不复存在了。
再去井边,就是跟着姐姐打水。大姐二姐三姐,很早就能挑两桶水。家里人多,用水也多。父母忙不过来,哪个闺女比水桶高了,就让哪个闺女去打水。姐姐从井里打水,我在井边玩。从潮湿的地上抠一块泥巴,任意捏着玩。有时捏只鸡,有时捏只狗,想到什么捏什么,也不管像不像。捏完了,却不往家里拿。结局只有一个:撇到西边的大湾里,重归泥塘。姐姐提上水来,我托一下,她才挑起来走。打水绝对不止是力气活,是一种力气和技巧的炫耀与张扬。扁担吱吱呦呦地唱歌,姐姐一摇三晃地走着。看着比水桶高不了多少的姐姐吃力地挑着两大桶水,我其实是羡慕的。能挑动水,就不是吃闲饭的人,多好。等到三个姐姐出阁,轮到我打水了,家里有了压水井,后来有了自来水,我终于没学会打水。姐姐打水的样子,也只是留在梦里了。
什么时候没人光顾老井了,我说不清楚。老井无力与现代化的设施争宠,它相信了命运,也顺从了时代和命运的安排。老井边上的野草野菜渐渐高过小孩子的头,彻底盖住了青石板路,盖住了老井。老井的水渐渐少了,最后枯死。后来,不知道是哪家,在老井上垛起一大垛柴禾。如果想看老井,就需扒开柴禾堆了。只是,没人想起去看它。村里通了自来水管,水龙头一拧,清凉凉的水就冒出来,谁还有那闲功夫去找枯死的水井?
喝着带有漂白粉味道的自来水,我偶尔会怀念甘甜的井水。
家乡的老井死了,犹如一本厚重的史书,悄无声息地合上,再也无处寻觅踪迹。如果不是巧遇保驾井,我不会想起它,翻出一腔眷恋与柔情。
龙江湿地“保驾井”汩汩流淌,滋养守护着它的村民。我的老井呢,我该去哪里找寻?
(本文节选自滨州市高新区龙江湿地征文大赛获奖作品《龙江行四章》,经作者同意,选载时有更动。)
作者:盖建红,山东博兴县人。中学教师,滨州市作家协会理事。发表小说《下雨了》《夭夭的浪漫事儿》,散文《无花果》《满眼是绿》《听雨》等。